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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报应

坐花志果·果报录 下(清·汪道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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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汪道鼎著
鹫峰樵者音释

下卷目录:
一、受污不辩
二、腹内蛇鸣
三、救人延寿
四、妒奸误杀
五、子死复生
六、殿试卷用淡墨
七、敬师获报
八、抚院吏
九、吴封翁
十、香店
十一、贱值盘剥三则
十二、白云庵
十三、颜太夫人
十四、照例办二则
十五、杨协戎
十六、某选郎
十七、义犬
十八、报恩猪
十九、周云岫
二十、王中丞
二一、李晓林
二二、伪书保节
二三、阴骘两榜
二四、陶顺
二五、雷劈盗弁
二六、掘坟卒
二七、雷警不孝
二八、埋尸获报
二九、陕右生
三十、柯桥某
三一、安港东岳庙三则
三二、蔡方伯
三三、杀婢索命
三四、无头人
三五、朱书闱卷
三六、梦中鹤舞
三七、雷震后妻
三八、顾云樵
三九、口报
四十、石大郎
四一、风卷麻裙
四二、弃米圊中
四三、埋骨不慎
四四、承德令
四五、鬼文入壳
四六、冷甲

         一、受污不辩
       遗食好安贫者脉 偿银藉慰病人心
       气宽量大储阴德 如此良翁哪里寻
  【正文】常州魏廉访之封翁,乐善好施,精于歧黄〖(史记)黄帝使歧伯尝味草木,典医疗疾。(按)黄帝咨于歧伯而作内经,世称医为歧黄,本此。〗。求医者不论贫富,皆尽心治之,不索谢。赤贫无力者,转捐资赠以药。遇乡民来城就医,必先予之粥或饼饵〖饵,音耳。(说文)饵,粉饼也。〗。食已,始诊脉,曰:“远行而益之以饥,血脉多紊乱〖紊,音问,亦乱也。〗。我遗之食,而俟其少休,脉始可定。我岂好行其德哉?我将以神吾术也。”其托辞以行善,皆类此。
  【释文】常州魏廉访的父亲,乐善好施,精通医术。上门求医的人,不论贫富,都加尽心治疗,不图回谢。对那些十分贫困的病人,反而赠钱送药。遇到远乡来城求医的人,一定先让喝点粥或吃些饼,吃完,才开始诊脉。他说:“这是因为走了远路,加上饥饿,血脉多有紊乱。我让他们先吃点东西,稍稍休息一下,脉才能安定下来。我哪里是想要行善积德,只是要用这种办法来显示我医术的神妙!”他行善所借口的托辞,大多如此。
  【正文】尝为人延往治病,病者枕畔失银十两,其子惑谗言,疑公取之而不敢问。或教之执香跪于公门,公见而讶之,曰:“若何为者?”对曰:“有疑事欲问,恐长者见责,勿敢言。”公曰:“第言之,弗汝责也。”乃以实告。公延入密室,曰:“事诚有之。适暂移以应急需,原拟俟明日复诊时,密归赵璧〖(史记)赵得楚和氏璧,秦请以十五城易之。蔺相如奉璧而往;既献璧,视秦无意偿城,乃绐取璧,遣从者怀之间行归赵。(按)世谓还物曰归赵璧,本此。〗,今既承询及,可即取去,幸勿为外人道也!”遂如数兑银予之。
  【释文】有一次先生被请往一病人家中治病。病人枕头旁丢失了十两银子,他的儿子听了谗言,怀疑是先生拿了,但又不敢当面问。有人就教他拿一柱香去跪在先生门前。先生见了,奇怪地说:“这是为什么呀?”答说:“有桩疑难事,想问先生。怕老先生见怪,不敢说。”先生说:“你说吧,不责怪你!”病家子才以实相告。先生把他请进密室,说:“确有此事,我是想暂时拿去以应急需,原打算明天复诊时,如数偷偷还回去。今天既然你问起了,可以马上拿回去。请你千万不要向外人说!”马上如数给了他。
  【正文】方其子之执香而来也,人咸谓公素谨饬,不宜以秽行重诬长者。及取银归,则皆喟然曰〖喟,五丑切,音魁,去声;又音蒯,叹声。〗:“人心之不可知如是哉!”一时谤议繁兴,公闻而夷然不屑也〖夷然,自若貌。正字通,凡遇事物,轻视不加意,曰不屑。〗。
  【释文】刚才病人儿子来先生门前跪香,大家都说先生一向谨慎高尚,不应该诬陷有道德的人会有这么肮脏的行为。等他们见到病人的儿子拿着银子出来回去了,都异口同声感叹说:“人心之不可知,竟到如此地步!”于是七嘴八舌诽谤议论之声四起。先生听到之后,神态自若,毫不在意。
  【正文】未几,病者疾愈,拂拭床帐,得其银于褥底,始大惊悔,曰:“失物固在,奈何陷长者于不义?宜速往对众归之,毋使久抱不白冤。”遂父子偕至公门,仍执香而跪。公见而笑曰:“今又何为者?”忸怩而对曰〖忸,女六切,读如玉;怩,音尼,惭色也。〗:“向所失银固在,疑误长者,罪当死。今缴还公所赐银。小子无知,捶扑惟命。”公笑扶之起,曰:“是何妨?勿以介意。”其子从容请曰〖从,音舂。从容,缓貌。〗:“前日谗言得罪长者,何以甘受污名而不辞,致某惭愧无地?今既蒙垂宥,敢问其故?”公笑曰:“尊翁与我同里〖,音汗,门也。〗,素知其勤俭惜财。方在病中,闻失十金,病必加剧〖剧,音及,甚也,增也。〗,或致不起。吾是以宁受污名,使尊翁知失物复得,变戚为喜。病自愈矣!”病者父子复长跪顿首曰:“感君厚德,不惮自污以活我,愿来世为犬马以报大恩。”公因延其父子入,置酒款之,尽欢而散。是日观者如堵墙〖堵,音赌。(礼射义)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注)如堵墙,言围绕而观者众也。〗,皆曰:“长者之所为,固众人不可测也!”于是魏善人之名大噪〖噪,音燥。大噪,犹大震也。〗。
  【释文】不久,病人痊愈。清理打扫床帐时,在褥垫下找到了银子,才大惊而后悔说:“东西并没有丢失,竟然陷害了一位德高的长者,这该怎么办!应该马上去先生家,当着众人面把钱还给他,不能再让他抱不白之冤!”于是父子俩一道来到先生寓所,仍然手奉燃香跪在门前。先生见了,笑着说:“今天这样,又是为什么啊?”父子羞愧地说:“以前丢失的银子,没有丢,我们错怪长者了,真是该死。今天来交还先生所给的银子。小子无知,任凭先生打骂!”先生笑着把他们扶起来,说:“这有什么关系?不要放在心上!”病人的儿子问先生:“那一天我谗言污罪长者,为什么先生甘受污名而不说明,使我今天羞惭无地!今天既蒙先生宽怀,饶恕我们,是否能告诉我们,先生这样作的原因是什么呢?”先生笑着说:“你父亲与我是乡亲邻里,我素来知道他勤俭惜财。正在病中,听说丢了十两银子,病情一定会加重,甚至会一病不起。因此我宁愿受点委屈背上污名,使你父亲知道失物找到,痛戚之心得以转喜,病自然会好起来!”听到这里,父子两人都双膝跪地,叩头不止,说:“感谢先生厚德,不顾自己名声被污而救活我的性命。愿来世作犬马以报大恩!”先生把父子二人请进家去,设酒款待,尽欢而散。这一天,围观人多如墙一样,都说长者的作为,确是众人所猜测不透的。从此魏善人之名声就传开了。
  【正文】其后廉访自进士起家,至陈臬某省。公年登大耋〖耋,音跌。(易经)则大耋之嗟。(说文)年八十曰耋。〗,屡膺封诰〖膺,音应,受也。〗。诸孙亦多通籍〖通籍,谓贵显也。〗。识者谓天之施报善人,固不爽也!
  【释文】后来廉访先生自进士起家,到某省作到臬台,老先生当正值八十大寿,多次受皇上封诰,各位孙子也多显贵。有识之士都说上天对善人的施报,的确不虚!
  【正文】坐花主人曰:“昔西汉不疑〖,音吮。〗,有人误持同舍郎金去,疑为不疑所盗。不疑不辨,偿以己金。后得金,亡金郎大惭,谢不疑,不疑亦弗较。观魏封翁事,古今人何必不相及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古代西汉有一位不疑,有人错把同住一房的人的银子拿走了。失主怀疑是不疑所偷。他也不加申辩,把自己的钱赔偿给他。后来丢失的银子还回来了,失主大感惭愧,向不疑道歉致谢,不疑也不计较。看到魏老太翁的事,就可知道,今人不一定不及古人啊!”
            二、腹内蛇鸣
        虺蛇乘作腹中鸣 溺女从来罪不轻
        我愿宰官绅士辈 育婴保赤广经营
  【正文】湖州贫家多溺女之习。余母尝言亲眷家有一侍女,嫁后生女,辄溺死之。十年中育七女,无一留者。后复有孕,临盆不育,但闻腹内蛇叫,闻一昼夜,号呼而死。诗不云乎:“维虺维蛇〖虺,音悔。(诗经朱注)虺,蛇属,小颈大头。〗,女子之祥。”然则腹中蛇鸣,岂非被溺之女怨毒所化乎?
  【译文】湖州地区,贫穷家庭生了女孩子,常常把她溺死。我母亲曾给我讲过,亲戚家有一个侍女,出嫁以后,生了女婴,就溺死,十年生了七个女孩,都溺死了,没有留下一个。后来又怀了孕,足月临产,生不下来,只听到腹内蛇叫,叫了一昼夜,产妇痛苦号叫而死。诗经中不是有“维虺维蛇,女子之祥”的说法么!但是肚子里蛇叫,这难道不是被溺之女孩的怨毒所化吗!
           三、救人延寿
       同舟推解恰深情 想见翁非作孽身
       阴卒泄机遭贬谪 笑他受累却非轻
  【正文】休宁汪翁,岁暮收帐归,扁舟行风雪中。岸上一人求附舟,舟子不欲,翁独怜而许之。及登舟,已冻馁欲僵〖馁,弩罪切,音内上声,饿也。〗。翁温以敝裘,饮以火酒。移时始能言,顿首作谢。诘其踪迹,告曰:“我非人,城隍司勾魂使也!”问所勾何人,出示一册,共三十三名,翁冠其首〖冠,音贯。(韵会)为众之首曰冠。〗。大惊,向之长跪乞哀。其人曰:“此奉东岳行勾,虽城隍司弗能救,我何敢玩法?”固哀之。曰:“无已,念同舟推解之恩〖(史记淮阴侯传)汉王解衣衣我,推食食我。〗,置君于末,可暂缓数日。君速归理身后事,新正三日候君于庙门左。”翁谢之。
  【译文】休宁县汪老先生,年底出外收帐,返程途中,乘船在风雪中行驶,见到岸上有一个人打手势,想搭船。船主不愿意,老先生却怜悯他,同意了。他上船时,已经冻饿交加,几乎不能动了。老先生把自已披的旧皮衣给他裹上,又拿火酒给他喝,过了一会儿,才能说话。起身向老先生行了叩头礼以致谢意。问他从哪来到哪去,他说:“我不是人,是城隍司下的勾魂使。”问他去勾什么人,他拿出一本名册,共三十三名,老先生的名字列在第一。老先生大吃一惊,双膝跪地,向他哀求,这人说:“这是奉东岳大帝之命,即使城隍司也救不了。我怎么有胆量玩法。”老先生哀求不已,他说:“没办法。这样吧,念让船救我冻馁之恩,就把你放在最后,可以暂缓几天。先生马上回去料理好后事。新正初三,我在大庙门口左侧等候先生。”老先生致了谢。
  【正文】旋至一村,其人作别登岸,维舟觇之〖维,系也。觇,音瞻,窥也。〗,见其迳入一人家〖迳,音径。迳入,犹言直入。〗,有顷复出,其家哭声作矣。翁念其言信,仓皇鼓棹归〖棹,音赵。仓皇,急貌。鼓,摇也。棹,橹也。〗。甫登岸,见有男妇二人,相持而泣。询其故,以岁暮欲鬻妻以偿逋负〖鬻,音育,卖也。逋,音哺,平声。欠债曰逋负。偿,还也。〗,无应者,将夫妇偕死。翁念我数日人耳,需多金何为?举收帐所得银尽与之。至家已除夕,越明日元旦,召亲族邻里咸会,凡负财而力不能偿者,悉焚其券。鬻田而价未足者,能赎听其赎,不赎则增其值〖值,价也。〗。曰:“无为后人累也。”复呼集家人嘱以后事。既毕,语众曰:“今将与公等长别,宜各尽欢。”遂置酒欢饮,从容竟日〖从容,舒徐貌。竟日,尽日也。〗,及暮始散。
  【译文】不一会船过一个村庄,这人告别上了岸。老先生让船主把船停在那里,静静地观察,只见那人迳直进了一家,隔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就听到这家传来了哭声。老先生心想他说的话是真的,就让船家快点行船。到家刚上岸,遇见一对夫妇,相持而哭,一问,说是岁末要把妻子卖了偿还欠债,没有人要买,两人准备一同自尽。老先生心想自己已是活不了几天的人,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就把收帐所得的钱,统统给了他们。到家已是除夕之夜。第二天大年初一,他把亲戚邻里请来开了个会,凡是借他家钱而无力偿还的,债券当众焚烧;卖田产给他家而价未给足的,愿赎就赎回;不赎的,加价偿值。他说这样做,是“不要拖累后人”。然后又召集家人,安排了后事。最后对大家说:“今天要和各位永别了。大家应该尽情一欢!”就设置酒席,请大家就座,慢啜畅谈了一整天,天黑方才散去。
  【正文】至初三日,竟亲诣城隍庙投到,果遇前使于门左,容色凄惨,谓翁曰:“君累我矣!我以一念不忍,移易后先。昨城隍以君活人夫妇及焚券二事,申奏东岳;东岳谓此人已死,何得有此义举?敕城隍行勘〖勘,音堪,去声。行勘,犹言行查也。〗,以余泄机玩法,流贬云南。君则增寿一纪,子孙加注禄籍。君宜益勉为善,后十二年,再当遇君于此。”言讫不见。翁归,竟无恙。
  【译文】到了初三那一天,他亲自前往城隍庙报到。果然在大门左侧遇到了以前的勾魂使,见他脸色凄惨,对老先生说:“先生拖累我了。我因为一念不忍。变更了先后次序。昨天城隍以先生救活夫妇性命和焚毁债券二事上表,申奏东岳大帝。东岳说此人已死,怎么会有这种大义之举动,下令城隍追查。由于我泄漏机密无视法纪,把我流贬到云南。给先生增寿一纪,子孙加封禄籍。希望你以后更加尽力为善。十二年以后,再与先生在这里相见。”说完就不见了。老先生回到家里,竟然没有任何病痛。
  【正文】未几,二子相继入泮,家亦日富。后十二年元旦,复梦前卒来告曰:“上帝以君增寿后,戒杀放生,力行善事,已授君某县城隍。今阳数告终,即当履任,后三日当引驺从来迎〖驺从,注详云间守篇。〗。”及醒,呼子孙至榻前,从容嘱以后事。届期,沐浴衣冠,端坐以待,忽隐隐闻鼓乐声,翁曰:“驺从至矣!”遂含笑悠然而逝。
  【译文】不久,两个儿子前后入了官学,家业也日益富起来。十二年后的元旦,又梦见以前的使卒,他告诉老先生说:“天帝因为先生增寿以后,戒杀放生,努力行善,已经授你去某县当城隍。今天阳寿告终,即当去上任。再过三天我就带坐骑和仆从前来接你。”醒后,先生把子孙召集到卧榻前,很从容地嘱咐了后事。到时,沐浴过后穿戴正齐,端然而坐等待着,忽然隐隐约约听到鼓乐之声,老先生说:“接我的人来了!”面含微笑,悠然而逝。
  【正文】坐花主人曰:“是则余乡人及亲族中多能言之。以数日之人,而以为善增寿,天之报施,何其厚耶?至于脱鬼趣而叨冥秩〖鬼趣二字,出(楞严经)。秩,禄也。叨冥秩,指其作城隍而言。〗,衣冠坐待,鼓乐来迎。以视十二年之前,风雪扁舟,几于道毙者,其舒惨奚啻霄壤〖奚啻霄壤,犹言天地悬远也。〗,然则人亦何所惮而不为善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这件事,我故乡和亲族中,很多人都知道。一个只能活几天的人,因为行善而增寿,上天的报施,真是深厚!若说脱离鬼道而得冥官,衣冠严整,鼓乐来迎;再看十二年前冒风雪,乘扁舟,几乎死在路上,两者较比,一舒一惨,真是天壤之别!然而,人又有何所惧而不肯作善事呢?!”
           四、妒奸误杀
       哪堪少女夜迷途 片念差时首已殊
       为了一人伤四命 刀巴解字理非诬
  【正文】有陈周二吏,生同里,居同庄,同为豫臬书吏。每遇换班往来,皆相约同行。是年下班归,陈以有事暂留,嘱周先之,周遂独归。骑一牝骡〖牝,音膑。(说文)畜母曰牝,即本此。〗,按辔徐行〖辔,音沛,马缰绳也。句出(史记周亚夫传。)。〗
  【译文】有二位书吏,一姓周,一姓陈,出生在同一条巷子,住在同一个庄子,同在江西一位臬台大人府中任书吏官。上下班,都是相约同行。这一天,下班了,陈因为有事暂时留了下来,他嘱附周先走。周就一人骑上母骡,手握缰绳,徐缓悠悠地走着。
  【正文】歧路中遇一少妇〖歧路,三叉路也。〗,骑牡骡得得而来〖牡,音亩。(说文)畜父曰牡。(僧贯休入蜀诗)万水千山得得来。(按)得得,骡行貌;言骡行之象,本得得也。〗。骡见牝骡而随之,妇亦不辨。薄暮〖天将晚之谓。〗,妇询周曰:“欲往某村,尚有几里?”周讶曰:“误矣!某村宜向西行,此地相距且五十里。日暮无伴,恐难达矣!”妇闻周言,惊而泣曰:“将奈何?”周曰:“予有小庄,离此二里许,姑偕余往,借宿佃家〖佃,音殿。(字汇)佃,代耕农也。〗,明日循途以往,可乎?”妇不得已,从之。周又曰:“尔少妇,我孤客,恐佃致疑,曷伪为余之戚者〖余,犹我也。戚,亲戚。〗?”妇勉许之。遂相驱至庄,周谓佃曰:“余下班归途,遇表妹欲往某村,迷路不得达。幸遇我同来,暂假一宿,明日五更即行。”佃曰:“乡居逼仄,无多屋,恐亵慢耳!”随引妇入宿于房内。房外尚有屋一楹,取房门为榻,置周行李于上。
  【译文】来到一叉路口,遇见一少妇骑一头公骡得得迎面而来。公骡见了母骡就尾随在后面,少妇也没有注意。天将晚了,少妇问周:“请问,我想去某村,还有几里?”周惊讶地说:“去那个村子应该向西走,离这里有五十里。天又黑了,一个人走恐怕走不到了!”少妇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就哭了起来,说:“这可怎么办才好?”周说:“我有一个小庄子,离这里有二里左右。你姑且跟我去,在我家佃户家中过一宿,明天再找路回去,行吗?”少妇也只好答应了,周又说:“你是少妇,我又是单身行路,为免佃户生疑,就说你是我亲戚吧。”少妇也勉强答应了。于是两人相随来到庄上,周对佃户说:“我下班回来,在路上遇到表妹想去某村,迷了路,幸好遇到我同来。在这里暂借宿一夜,明早五更就走。”佃户说:“乡下的房子小,没有多余的屋子,恐有怠慢!”就领着少妇进内房。房外还有一间,把房门板取下作铺,把周的行李放在上面。
  【正文】五鼓佃起,呼周不应。遍视堂屋,阒其无人〖阒,音去,静也。〗,持灯入卧房烛之〖烛,犹照也。〗,则二人并头卧坑上,不知何时死矣。血流枕席,割而不殊〖殊,断也。〗。大骇,私念:“此二人暮夜来,无知者,不如埋之以灭其迹,可免拖累。”遂仓皇负尸出〖仓皇,急貌。〗,掘土埋之。
  【译文】到了五更,佃户起来叫周,不应。到堂屋看了,没有人影。就端着灯进卧房,一照,只见两人头靠头卧在坑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枕头席子上都是血,头还连着身体,没有断。佃户吓得几乎失去神智,他想这两人黑夜来,没有别人知道,不如把尸体埋了,以免受牵连。他仓惶之中把尸体背出去,挖坑掩埋了。
  【正文】次日,牵骡骡赴集上卖〖集,市集也。〗。适陈归,过集见骡,意周已归。往探其家,曰:“未回。”陈曰:“骡已在集,何言未回?”相与至集视之,骡果在。问其所自〖自,由也。〗,访至佃家。往返盘诘,佃不能隐,具以实对。报县起视,果得二尸,一为周,其一则褊衫大袖〖褊,音扁。(说文)褊,衣小也。〗,秃然僧也〖秃然,无发也。〗。众咸惊噪,官令陈僧尸于场,募能识者。或辨为某庵僧之徒,飞签往捕其师至。则色变而语遁,威之以刑,即吐实曰:“昨与徒在某家礼忏,夜归过此,闻地中呻吟声〖呻,音申〗。启视,见男女二尸,女已复活。某意图奸匿,徒执不可,故杀而埋之。”讯女何在,曰:“现匿庵中。”往搜得之。
  【译文】第二天,他牵着两骡到集上去卖。恰好陈回来,经过集市,见了周的骡子,心想周已经回来了,就去周家看他。家里人说他没有回来,陈说:“骡子都在集上,怎么说没回来呢?”就相随来到集上,骡子果然在那里。就问这骡从哪儿来的,追问到了佃户,反复盘问,佃家隐瞒不住了,就吐了实情。于是把案件报到县衙,下令验尸,果然挖得两具尸体,一具是周,别一具则是褊衫大袖的光头和尚。围观之人都惊讶喧噪。县官下令把和尚的尸体陈放在场子里,让大家辨认。有人说这是某庵僧的徒弟。县官急发签去拘捕其师父。抓来以后,他脸色吓成灰白,说话吱唔。县官威胁他,如果不招就要动刑,他才吐了实情,说:“昨天和徒弟去某家礼忏做佛事,夜里回来路过此地,听到地里有呻吟声,挖开一看,有男女二具尸体,女的已经复活,我就想奸污她,但徒弟坚持不可,所以把他杀了,埋在那里。”问他那少妇在哪里,说现在藏在庵中。前去搜查,果然找到了。
  【正文】顾僧事虽白,而杀周者未得主名。讯佃,是室本何人所居,曰:“某之妹。”唤之至,年二十许,颇有姿色。命暂禁于密室,夜分,唤稳婆验之,已非处子〖女未嫁曰处子。〗。询其与奸为谁,女不能讳,实对为西邻某甲,连夜捕之至,一讯而服。盖某甲夜入女室,见二人并头睡,疑别与人有私,妒火中焚,并杀之,而不虞其误也。谳定〖谳,音孽,又音彦,议罪曰谳〗,某甲与僧,俱以因奸致死,问大辟〖辟,音僻。(礼记)其死罪,则曰某之罪在大辟。〗。而坐佃以移尸之罪。
  【译文】至此,僧徒被杀之事已明,但杀周的人还不知是谁。县令就询问佃户:“这间房子原来是谁住在里面?”答说:“是我妹住”。把他妹妹找来,年龄二十多,颇有姿色。县官命暂时把她禁闭隔离,夜里叫来一个接生婆对她进行验身,发现已不是处女。问她与谁通奸,她无法隐瞒,供出与西邻某甲。连夜把某甲抓来,一加审讯,就招供了。某甲那天夜里,进入女子住的房间,见是两人并头而睡,疑心是与别人有私情,一时妒火中烧,就杀了两人,没有想到杀错了。县官遂判决某甲和僧,因奸致杀人命,判死刑。而佃户因移尸不报,判监禁。
  【正文】坐花主人曰:“昔人有言曰:‘奸近杀。’谅哉〖谅,犹信也。〗!当周生邂逅彼姝〖邂逅,音解遘。姝,音枢。(玉篇)邂逅,不期而会也。(诗经)彼姝者子。(韵会)女之美者曰姝。〗,要宿佃家〖要,音邀,与邀义略同。〗,岂不视为生平奇遇哉?乃为欢须臾〖臾,音俞。须臾,不多时也。〗,丧生俄顷。入室者既变衽席作干戈〖此指周因奸被杀言。衽,音忍,注详云间守篇。〗,闻声者复化慈悲为残忍〖此指僧杀其徒言。〗。欲情偶炽〖炽音赤,盛也。〗,孽海同沉。一女迷途,四人殒命,可勿畏哉?可勿戒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古人有言:‘奸情隐含杀机。’确实有道理!当周生在路上巧遇那位漂亮少妇时,邀她在佃户家留宿,难道不是认为这是生平难得的艳遇吗!结果为须臾之欢而丧生俄顷!那个通奸者进得房来,更把偷情变为杀戮!听到呻吟声的那个,色欲顿生,转慈悲为残忍,招来孽海同沉!一个女人迷路,四人跟着丧命。难道不可怕吗!难道不该引以为戒吗!”
            五、子死复生
        祖慝遗留得九魔 败家毕竟要消磨
        不如赈济资先罄 五子重生福报
  【正文】菱湖王文简公以衔之先世某翁,以财雄于乡。弱冠后〖冠,音贯。(礼记)二十曰弱冠。〗,连举九子,顾皆顽钝勿慧。乾隆某年岁大歉〖大歉,大荒也。〗,人多菜色〖(礼王制)民无菜色。(按)菜色,饿色也。〗,翁罄己资以赈其乡人,全活无算,而翁家亦缘是中落〖缘,由也。富家忽贫曰中落。〗。未几,长子染疾死。不逾年,九子相继夭殁,无一存者。夫妇悲愤,惘惘若痴〖惘,音罔。惘惘,失意貌。〗。素奉观音大士,因作一疏,焚于供像前,词颇哀怨。是晚梦大士谕之曰:“汝向所生九子,是为九魔,皆败子也。缘尔祖有隐慝〖慝,他德切,音忒,恶也。〗,令败尔家。昨以尔倾家赈济,阴德浩大,上帝特敕所司收回魔鬼,别降文人以振尔后。若能益修善果,二十年后,文曲星当生尔家。毋自怼也〖怼,音队,怨也。〗。”夫妇所梦皆同,遂益兢业为善〖兢,音矜。兢业,戒惧貌。〗。扶危救困,孜孜如恐不及〖孜,音滋。(书经)子思日孜孜。(注)孜孜,勉力不怠之谓。〗。
  【译文】菱湖王以衔先生,号文简,他祖父是当地乡里手屈一指的大富翁。二十岁以后,接连生了九个儿子,一个个都是顽劣蠢钝,毫无慧根可言。乾隆间有一年大旱,颗粒无收,老百姓都饿得面黄饥瘦。老先生把全部家产拿出来赈济,救活了许多人,自己家也因此中落。不久,大儿子得病死了,不到一年功夫,九个儿子前后都夭折了,一个都没有剩下。夫妻两人悲愤之极,神情恍惚,若痴若呆。他们一向供奉观音大士,就写了一份措词相当哀怨的呈疏,在所供的佛像前焚烧,以示泣诉。当晚梦见观音大士告诉他们说:“你们以前所生的九个儿子,是九个魔头,都是败家子。因为你家祖辈有隐恶,是让他们来败坏你家的。后因你能倾其家财赈济,阴德浩大。天帝特下令所司收回这几个魔鬼,另派文人降生你家,以振兴你的家业。如果能更加努力修善,二十年后,文曲星将降生在你家。不要埋怨不满!”夫妇两人所梦都一样。于是更加兢兢业业作善事,扶危救困,孜孜不倦,生怕做得不周到。
  【正文】未几,妻妾数人先后有娠〖娠,音申,又音震,怀孕也。〗。数年之间,复得五子,咸读书能文章,有声庠序间。再传而文简公大魁天下〖中状元曰大魁天下。〗,官至尚书。其弟以〖,音吾。〗,即是年会元,至今簪缨勿替〖(诗经)子子孙孙,勿替引之。(注)替,废也。〗。
  【译文】不久,妻妾几人,先后都怀孕了。几年之间又得了五个儿子,都喜读书,而且会写文章,在学界很有好誉。再下一辈就是文简公,大魁天下(中状元),官至尚书;文简公的弟弟王以,就在他哥哥中状元那一年中了举人。至今,他家子孙后代中,考中当官的没有中断过。
            六、殿试卷用淡墨
        险哉获间遽相倾 难得王言诘厉声
        淡墨偏教关节合 师生兄弟迹同明
  【正文】王文简公以衔,与其弟以,为诸生时,有声庠序间,为学使窦东皋先生所赏,一时称为二王。乡捷后,同应乙卯会试。窦为总裁,首题民之所好好之二句。窦为学使时,按临湖郡日诣学讲书,至此节别有心解,至是适以之命题,通场惟二王解与己意合。及揭晓〖出榜曰揭晓。〗,以得会元,以衔第二,下第者遂多浮议〖不中曰下第。浮议,谤言也。〗。
  【译文】王以衔,即文简公,和他弟弟王以作秀才时,在学界就出了名,受到学使窦东皋先生赏识,一时被称为二王。兄弟二人在乡试中双双获捷,后又一同参加乙卯年的会试。窦东皋先生为会试总裁,出的第一题就是“民之所好,好之”二句。窦东皋先生被派往菱湖郡任学使工作时,常去学馆讲书,讲到“民之所好,好之”这一节时,发挥了独到见解。至会考时,就恰好用上这两句作了命题。所有参考生的答卷中,只有二王的文章旨趣,与东皋先生心意相合。出榜揭晓时,王以得会元(第一名举人),王以衔为第二,其他未录取者在言词上多有不平。
  【正文】时和相当国,以窦骨鲠不附己〖鲠,音梗。(荀子)君有忠臣,谓之骨鲠。(按)骨鲠,刚直之谓。〗,思有以中伤之〖中伤之,犹言害之也。〗。闻之大喜,遽以上闻。纯庙为所动,谪窦官〖谪,音摘,犹降也。〗,而逐以回籍读书。及廷对日,文简公念师干吏议〖获罪曰干吏议,师指窦东皋先生言。〗,弟被放逐,郁郁不得志,仅以淡墨书卷,潦草终场,无复奢望。
  【译文】当时正是和相国当政,因为窦东皋先生刚直,不去攀附巴结他,他就想找茬加以中伤。听到会考的情况,大喜,立即上报皇上。皇上被他说动,降旨谪去窦的官职,把王以逐回本乡读书。到了廷对(殿试)那一天,文简公想到自己的老师窦东皋获罪皇上,弟弟又被取消举人资格,遣返回乡,心中十分郁闷,只用淡墨书写考卷,潦潦草草地写完就交了卷子,也不再抱什么奢望。
  【正文】适和相有馆师,亦于是年中进士,和嘱之曰:“子殿试日以淡墨书卷,可得鼎元。”及得公卷,以为必馆师也,竟置一甲。胪唱日,纯庙见其书以淡墨为疑,和从旁力赞曰:“此人以淡墨书卷,能庄雅若此,较浓墨者倍难,必积学士也。”纯庙以为然,遂得首选。及唱名为王以衔,上顾和厉声曰:“此亦窦光鼐所为耶〖鼐,音柰。〗?”和噤不敢出一语〖噤,音禁,口闭也。〗。于是窦怨大白,而浮议亦顿息。甚矣!小人之所为,无往不福君子。小人亦枉自为小人哉!
  【译文】恰巧和相国有一位馆师,也是当年中的进士。和相国曾在廷对前嘱附他说:“你在殿试的时候,用淡墨书写卷子,可得鼎元。”阅卷时,拿到文简公的卷子,以为一定是馆师的,就排在了一甲(第一名)。在胪唱日(皇上临场,最后定榜),皇上见卷子是用淡墨书写,心中有疑,和相国就从旁极力加以赞扬,说:“这人用淡墨书写,能写得这样端庄典雅,比用浓墨书写更是难得了,一定是位饱学之士。”皇上也认为是这样,就定为首选。到了唱名时,却是王以衔。皇上瞪着和相国,严厉地说:“这难道也是窦光鼐干的吗?”和相国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于是窦东皋先生的冤情才大白于人前,外面的各种议论也就平息了。真是的!小人的一作一为,件件都成了君子的福运。小人也真是枉为小人一场!
            七、敬师获报
        皋比久侍亦前缘 心血遗来数十篇
        寄语夺元诸俊侣 敬师两字是真诠
  【正文】浙江某解元幼时,封翁即延名师训之。教法精严,封翁亦敬礼备至。自开蒙以至开笔为文,不易师。解元弱冠补博士弟子员,师以生平所作制艺悉授之〖场屋中时文曰制艺。〗。又择其极佳者数十篇,令之熟读,且曰:“吾一生精血,尽在于是,如场屋遇之,皆可抡元夺魁。”解元受之,略读皆成诵。
  【释文】浙江有一位解元(乡试第一名),小时,他父亲就聘请名师来教育他,教法和要求精密严谨。老先生对老师也尊重礼敬十分周到。从孩子启蒙阶段直到开笔写文章,没有更换过老师。孩子二十岁就考选为“补博士弟子员”。这位老师把自己平生所作应考文章(制艺),全都教授给这位学生。又从中选择最好的几十篇,让学生熟读,并说:“我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里面了。如果参加科考遇上,都可以抡元夺魁(必中无疑)”。学生受教以后,读一两遍,都能流利背诵。
  【正文】未几,师寝疾,解元父子视医药,必诚必谨。及卒,棺殓精整。又周恤其妻子,馆谷优渥〖渥,音屋。修金曰馆谷;优渥,丰厚也。〗,无异师在时。积数年不倦。
  【译文】没过多久,老师患病,父子两亲自请医侍药,必诚必谨。逝世以后,备棺装殓,十分认真精心。又周济抚恤老师的妻子家眷,报酬优渥,和老师在世时一样,一连几年没有任何厌倦之情。
  【正文】及领解之岁,封翁梦师来谢,且曰:“向余有文数十首,以授令郎,恐久而忘之,宜督令熟读,即所以报也。”及醒,以问解元,果有之。因告以梦,且课之读。至七月初,仅熟其六七。解元拟姑置之,是夕封翁复梦师至,曰:“昨见令郎夜读余文,尚未尽熟,试期已迫,宜督之,弗遗一艺也。”既醒,以责解元,不得已尽熟之。及试,头场三题,师文中得其二,皆照录之,惟缺孟艺。竭一日之力构成之〖构,犹做也。〗,得与师作,工力悉敌〖谓相等也。〗。揭晓〖注见前篇。〗,遂中解元。
  【译文】到了考解元那一年,老先生梦见老师前来拜谢,并嘱咐说:“以前我有数十篇文章,教授给了令郎。我担心时间久了,他会忘记。请你督促他读熟!”到了七月初,儿子只读熟了六七成,认为没有必要全部熟读。当晚老先生又梦见老师来,说:“昨天夜里见令郎读我的文章,还没有全部熟悉。试期已近,应该督促他,一篇也不能漏!”老先生醒来以后,就责备儿子,要他全部读熟。儿子不得已把文章全部读熟了。到得头场考试,打开卷子,有三个题目,师父的文章就占了两道,他便照抄。只缺有关孟子的一篇,化了一天时间,精思构架,写成了,功力和老师相当。揭晓发榜,中了解元。
  【正文】坐花主人曰:“自世风日下,素封之家〖注详偷儿篇。〗,酒肉徵逐〖(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酒食游戏相徵逐。(按)徵逐,会合之义。〗,声色娱情,虽日费千金,亦所不惜。至于延师训子,则锱铢必较。若封翁之所以待其师,可不谓忠且敬欤?终食其报,宜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世风日下,有钱有势的人家,酒肉豪宴,沉溺声色,虽日费千金,亦在所不惜。至于聘请老师教育孩子,则分厘都要算计。像老先生这样对待老师的作法,能不说是既忠厚且尊敬吗?终于得到酬报,确实应该!”
            八、抚院吏
       诛恶无私仗祝融 家财性命一时空
       若非祖德宗功在 二子皆归劫数中
  【正文】某甲充抚院吏,生平无恶不作,倚势舞文〖舞文,注详胡封翁篇。〗,官民俱畏之如虎。省会有清节堂,以养嫠之无归者〖嫠,音离,寡妇也。〗,甲夤缘为董事〖夤,音寅。夤缘,注详汤封翁篇。〗。数年后,其经费多入私橐〖橐,音托,袋也。〗,堂中妇几无以存活。又窥某庵尼少艾多资,诱奸之,遂娶为继室。凡官吏有微眚〖眚,音生,上声;又音省,过也。〗,必多方逼索,少不遂欲,即中以危法,每有被累陨命者〖陨,音允。陨命,犹言伤命也。〗。恶孽万端,不堪枚举〖枚,音梅。枚举,犹言一一举之也〗。有子二人颇长者,见父所为不善,恒规谏之〖恒,常也。劝改过曰规谏。〗。甲怒,俱分居于外。嘉庆癸酉春,家遭回禄〖回禄,即(史记)所载吴陆回续,火神名,故被火曰遭回禄。〗。甲夫妇及一女,与婢仆数人俱烬焉〖烬,音尽。(说文)火余也。(按)俱烬,皆烧死之谓也。〗。
  【译文】某甲在巡抚衙门充当班头,一生无恶不作,仗权势欺压百姓,写恶状诬陷良善,官民都畏之如虎。省城中办了一家清节堂,收养无家可归的寡妇。甲就通关节走后门当上了清节堂董事,几年以后,办堂经费大部分落入了他的腰包,堂中的寡妇几乎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他又窥探到某庵中的一个年青尼姑,貌美多姿,就多方引诱加以奸污,然后娶了作小老婆。凡是下属各级官吏,稍有差错,他就想尽方法逼迫勒索,稍不满意,就加之重罪,往往有被逼丧命的。总之,恶孽之多,不堪枚举。他有两个儿子,却都是忠厚真诚的君子,有长者风范。见到父亲尽作不善之事,经常规劝。甲不但不听,反而越来越厌恶他们,最后一怒之下,把他们赶了出去,于是两人都在外分立门户了。嘉庆癸酉年春某天,甲家遭到火灾,甲夫妇及一女儿,还有婢仆几人,一并烧死。
  【正文】先是其家有老仆妇,年七十余,念佛好善,常不义主人所为。一夕于厅事,见一人赤面绯袍〖绯音非,赤色也。〗,如世所塑火神像,大惊,趋避之,次日以告主人,且曰:“宜防火厄。”甲斥其妖妄,驱之出。别雇一妇,入门甫三日,亦被焚死。其家每夕内外门必下锁,火发后,家人请开门以求救。甲恐乘势掳抢,坚不允。及官至,命兵役扑门入,入则仆妇妻女俱已焚死,惟甲尚存。兵役掖之出〖掖,音亦,犹拖也。〗,甲忽念有要案全卷在内楼上,若失,罪当戍。时内楼尚无恙,复入往取。甫上楼,风卷火直扑内室,焚其梯。吏号呼乞救,众环视无可下手。未几,楼倒,堕火中死。次日检之,头面四肢俱烬,仅存中段,俨如焦木,报亦惨矣!
  【译文】在此以前,他家有一老女仆,七十多岁,念佛好善,对主人的这种恶行,经常不以为然。一天夜里,她在大厅里打扫,看见一个赤面红袍的人,像庙里塑的火神,她大惊,躲开了。第二天前去告诉主人,说:“应该小心火灾!”甲怒斥她是妖妄之说,把她赶了出去,另雇了一个女仆,到家干活才三天,也被那场大火烧死了。他家每天夜里,内外各门都要上锁。火发以后,家人请他把门打开好扑救,甲担心外人乘火灾之乱进来抢劫财物,坚决不允许。等到官方带士兵赶到,才下令兵士把门撞开。进去时,仆妇妻女都已被烧死,只有甲还活着。兵士把他架了出来,甲忽然想起有一重要案子的全部案卷还放在里面的一座楼上,如果烧毁了,他要被判流放充军的。当时,那座楼还安然无恙。他就又进去取,刚上了楼梯,一阵风把火焰卷向内室,烧着了梯子,甲号呼求救,大家围在那里,不能近前,无法下手。没过一会儿,楼就被烧塌,甲埋在火堆中烧死。第二天勘验现场,他头面四肢全被烧成了灰,只留身体中段,也已成了一段焦木。报应真是够凄惨的!
  【正文】是火也,仅焚某甲一家,左右壁邻均无恙。其二子以分出,均不及于难。或曰:“其先世有隐德,故报之其身云。”
  【译文】这场大火只烧了他们一家,左右隔壁邻居,都未受到波及。他的两个儿子因为早已分居在外,都未遭难。有人说:“甲的先父一定有隐德,所以恶报只落在他一人身上。”
  【正文】坐花主人曰:“呜呼!天心之仁爱,可谓至矣!如某者,势凭城社〖(晋书刘鲲传)王敦谓鲲曰:刘隗奸邪,将危社稷,吾欲除君侧之奸,何如?对曰: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按)狐穴于城下,鼠穴于社中,人因重城社之故,不敢发掘其穴,故世间倚势作威者曰城狐社鼠。〗,罪积邱山〖言其罪之多也。〗,报几惨于焚林〖(淮南子)焚林而田。(按)此句犹言烧死之惨,甚于鸟兽之栖于林木中而被焚也。〗,身竟同于焦木。而克家有子〖(易经蒙卦)子克家。(按)克家,贤能之谓。〗,犹承隐德于先人〖此指其二子不及于难言。〗。比户为邻,不使狂飙之遍及〖飙,音标,风也。风不狂,故火不沿烧邻家也。〗。至于念佛好善之老媪〖媪,音袄,老妇之称〗,更令其目睹几先,身超事外。眚灾肆赦〖句出(书经)。(注)肆,纵也;眚,谓过误;灾,谓不幸。若人有如此而入于刑,直赦之也。〗,殃岂及池中之鱼〖(广韵)古有池仲鱼者,城门失火,仲鱼烧死。故谚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按)二句,指二子及老仆妇言。〗?同恶必惩,罪竟等一邱之貉〖貉,音鹤,兽名。(汉书杨恽传)古与今如一邱之貉。(师古注)一邱之貉,言其同类也。(按)此二句,指甲夫妇及女与婢仆数人言。〗。或免或否,皆视其人之自取,天何容心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唉!苍天仁爱之心,真可谓无微不至!罪恶累累,积如丘山,其报之惨,家屋人等一火而尽,自身也成了焦木。而贤能之子,仍得承先祖之阴德而离于劫难,比户隔邻,不使风火遍及。对于念佛好善之老仆,更令她先于事发而见形,得以身超事外。罪福有大小,赏罚有轻重,灾殃难道一定及于池中之鱼吗?同作恶者,必然受到惩罚,其罪等同如一丘之貉。这其中有罚有免,全在于各人自己取舍,上天何须用心呢!”
            九、吴封翁
        伯也开藩次部曹 贤孙又上木天高
        贩来盐肉生涯贱 谁肖苏州吴蠡涛
  【正文】吴门吴蠡涛〖蠡,音里。〗,方伯之封翁。以贩盐肉为生。虽溷迹市贩〖溷,音混,浑也。〗,而乐善好施,孜孜不倦〖孜,音滋。注详子死复生篇。〗。衣食外稍有余,即以施贫乏者,乡里咸称为善人。生二子,皆登甲科。长即方伯,名俊;次树萱,由部曹典试陕右〖部曹,即郎中主事等职。放主考曰典试。陕右,即陕西之地名。〗,仕至盐司〖盐司,道台之称。〗;孙慈鹤入词林,官至侍讲。封翁屡受覃恩,盖盛德之报云。
  【译文】苏州藩台吴蠡涛大人的父亲吴老太翁,以贩卖腌肉为生。虽然属于商贩之流,而秉性乐善好施,孜孜不倦,除了自己及家人的衣食外,稍有宽余,就用来施舍给贫苦之人,当地人都称他为善人。生了两个儿子,都科考登甲,长子就是藩台,名俊,号蠡涛;二儿子名树萱,任郎中主事(部曹),后任陕西主考(典试),升官至盐司(道台);孙子名慈鹤,入翰林,官至侍讲。吴老太翁几次受皇恩封赏,大家都说这是盛德之报。
             十、香店
         溲原由犬弃由人 小利贪时怒触神
         倘使妇言夫不听 妻亡家破也无因
【正文】吴兴某,夫妇二人开一香店。一日晒香于门外隙地〖隙,音细。隙地,空地也。〗,有犬溲焉〖溲,音搜,尿也。〗,邻翁以告其夫,夫欲弃之。妇顾恤资本,必不可。夫惑其言,杂之好香中卖之,数日而尽。不两月,店毁于火。时方酷暑,妇于卧楼洗浴,从而焚焉。火息后,觅其尸,止一足存,全体皆为灰烬。识者以为秽渎神明之报。
  【译文】吴兴县有夫妇二人,开了一间香烛店。一天在门外空地上晒香,过来一只狗,在香上撒了一泡尿。隔壁一老翁见后,就把此事告诉了店主,丈夫想把这些香丢掉,老婆舍不得这点钱,坚决不同意。丈夫被老婆的话迷惑了,就把这些香掺杂在好香里,几天就卖完了。不到两个月,这间香店被火烧毁。当时正是盛夏酷暑,妻子正在楼上洗澡,因此被烧死。火息以后,找到她的尸体,只剩一只脚,全身都成了灰烬。懂得的人,认为这是秽渎神明受到的报应。
           十一、贱值盘剥三则
       重利盘剥富未艰 二十年来田几千
       生子挥金如粪土 岂能刻薄富长年
       时逢水旱大荒年 石粟遽能易亩田
       年近古稀得败子 可知人算报由天
  【正文】姜元龙,金山之张堰人。力穑致富〖耕田曰力穑。(书经)若农田力穑。〗,其所置产,大半以心计得之。又放重利,窥人有美田宅,必伺其窘乏而贷以资。利息既重,有负其利者,更复利上生利,积久难偿,则收其产。以是居积〖居积,注详一洋篇。〗,二十年间,得田数千。
  【译文】姜元龙,金山张堰村人,从事农业生产致富。他买置的田产房屋,大半都是通过巧用心计到手的,又加之放高利贷。他看到谁家的田地肥沃,房屋质优,就随时等待机会,待他们缺钱窘迫时,就想方设法把钱借贷给他们,利息很重,凡到时无力还息者,就将息算作本,这样利上生利,时间稍久,就无力偿还,他就把田产收为己有。用这种办法,二十年间,就占有田地数千亩。
  【正文】后生一子,名德璋,不事家人生产〖句出(汉书高祖纪)犹言不理事业也。〗。甫冠〖甫冠,年才二十之谓。〗,即以嫖赌为事。每出门,必携田单数纸为博资〖博,赌也;资,本也。〗,常以单抵人十金。博而罄其金,及次日往书契,其人故绐之曰〖绐,音殆,欺也。〗:“昨若假我五十金,岂隔宿遂忘之乎?”德璋不置辩,竟书五十金契付之。人见其易欺,群起而绐之。不十年,荡其产而死。
  【译文】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名德璋,根本不从事生产,也不理事业。刚二十岁,就沉迷于嫖赌,每次出门,总要带上几份田产契约作为赌资,经常以此单据抵押十两银子,赌博要是输尽了,第二天就去签约划押。有些人就欺骗他说:“昨天你借了我五十两银子,难道隔了一夜你就忘了?”姜德璋也不辩解,就写欠五十两银子的契约给人家。人们见他容易受骗,就纷纷设法骗他,不到十年,家产荡尽而死。
  【正文】丹阳之黄堰桥,有周圣章者,家本小阜〖阜,犹富也。〗。乾隆某年,麦大熟,大麦至二百钱一石。圣章故有田百亩,所收更倍他人。丹阳、金坛二邑,人皆以大麦为粮。圣章适于是年连得数会,因尽以囤大麦〖囤,音顿,又音屯。〗几四千石。及次年大荒,春秋两熟,颗粒无收,米麦均昂贵。圣章闭其囤不粜〖粜,音跳,去声。卖谷曰粜。〗。是年冬,运河水浅,商贩不通,麦种几绝,惟圣章有囤积。于是近村居民,咸向告贷。圣章初不允,求之再三,始许以田一亩,易麦一石,又杂以糠秕。麦尽而积契盈箱,得田五千。性本俭啬,又善居积〖居积,注见前篇。〗,不数年,田产逾万,金钱山积。
  【译文】丹阳县黄堰桥镇,有一位名叫周圣章的人,家境原来小富。乾隆间有一年,麦子丰收。大麦卖二百钱一石。圣章本来拥有田百亩,收成自然多于他人。丹阳和金坛两县的百姓都以大麦为主食。圣章恰好在这一年一连得了几个会款(起会,是民间经济互助组织形式。参加者人数不等,每人出相同数量的资金,排好名次,定期轮流收取所集之会款,以解急难。)就全数用来囤积大麦,几近四千石。第二年却遭大荒,春秋两熟,颗粒无收,米麦价昂贵。周圣章封囤不卖。当年冬季,运河水浅,商贩不通,几乎连麦种都断绝了,只有圣章仓中有囤积,于是近村百姓都前来求借。圣章开始不答应,求之再三,他才同意以田一亩换麦一石,其中他又掺杂糠秕。麦子贷尽时,田产契约已经装满一箱,得田五千亩。周圣章本性节俭而吝啬,又善于囤积居奇,不过数年之久,拥有田产超过万亩,金钱山积。
  【正文】顾无后,百计祈祷。至暮年,始得一子。以六十八所生,即名之曰六八。未十龄,圣章即死。及稍长,视金钱如粪土。每出必携多金,尽罄之而后归。或是日无可用,则奉而掷之田塍。时方行社仓法,举一乡之殷实者充社正,因以六八膺其役〖膺,音因,任也。〗。乡人欺其稚弱,凡假米于仓者,及秋相约不归,每年赔偿无算。又性好博,一掷千金。其后家日落,乃鬻其产〖鬻,音育,卖也。〗,契不及书,至刻板以售。其死也,无一椽之屋,一亩之田。家君官丹阳主簿时,六八之子无以自存,至充门皂以糊口〖糊口,注详阳羡生篇。〗。至今其乡人言败子者,必詈之为六八云。
  【译文】想到自己没有后人,就千方百计祈祷神灵,到了暮年才生了个儿子,因为是他六十八岁所生,便取名六八。六八未满十岁,周圣章就死了。周六八长到十七八岁,视金钱如粪土,每次出去都要带上许多钱,用完了才回家。如果这一天无处可用,就拿出来撒在田埂上。当时正在推行社仓法(其法是由当地官方出面,出官仓米赈贷给饥民。贷期至冬季不偿还,每石计息米一斗,次年夏又照此借贷。年年照此贷收,逢小歉,则减息一半;遭大歉,则息米全免。此法得使凶年时,人不缺食。),实行社仓法,必须推举一乡之中的殷实富户作社正,负责出贷和收贷事宜。大家就推周六八担任。乡里的人欺诲他幼稚无能,凡是从社仓借米的人,相互串通,到期不还,因此每年他就要大量赔补。他本人又好赌博,一掷千金。从此家势日渐衰落。到得后来,只好出卖家产,甚至连书写契约都来不及,就把它刻成板印刷。到他死的时候,不剩一屋一亩。家父在丹阳县作主簿时,周六八的儿子无以自存,来县府充当守门皂役以糊口。至今,当地人提到败家子,都骂之为六八。
【正文】赵炎奎者,华亭之漕泾人。以贩私盐起家,横行乡里间。有俞姓颇殷富,家居张家〖,音舍〗而漕泾有屋十余楹。炎奎觊觎之〖觊觎,音计俞。(正韵)欲得也。〗,俞有孤孙,少年浮荡。炎奎命其子松,诱之嫖赌。无资,则假以数十千而令书屋契为抵。未及一年,屋遂据为己有。因大出资营造,于庚戌之四月落成〖(左传)楚子成章华之台,应与诸侯落之。(注)宫室始成,祭之为落。〗,轮奂一新〖奂,音焕。(礼记)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哉奂焉。(注)轮,高大也。奂,奂耀,文彩粲明之貌。〗居然巨室。
  【译文】赵炎奎,华亭县漕泾镇人,贩私盐起家,横行乡里,为当地一霸。张家厍有一姓俞之家,颇殷富,在漕泾有十几间房子。赵炎奎看上了这些房子,想得到手。俞家有一个独孙,少年浮荡,赵就唆使儿子赵松前去引诱他嫖赌。他没有钱,就借给他几十千钱并让他写好卖房契约作抵押,不到一年,赵就把所有房子俱为己有,于是投资大加营造修缮,于庚戌年四月竣工落成,高敞宏大富丽堂皇,居然成为豪富巨室。
  【正文】是年秋,官以炎奎为私枭首,捕之急。有建议招抚者,炎奎遂出投诚,充巡役。既而以捕私过激,旧时牙爪〖羽党曰牙爪。〗,悉成仇敌,竟聚而拆其屋。盘剥数年,一转瞬而瓦砾成堆〖瞬,音舜。转瞬,犹言一转眼也。砾,音立,小石也。〗。吁!何益哉?
  【译文】当年秋季,官府以赵炎奎贩运私盐判斩首,紧急追捕。有人建议官府招抚,赵炎奎就投案自首,充当巡捕。他为立功心切,查捕走私过于激烈,过去的同伙都成了仇人。他们竟然纠结起来,把他新建的房屋拆掉了。他盘剥数年所得,一转眼间,便成一堆瓦砾!唉,得到了什么好处!
               十二、白云庵
          荒唐酣醉赴神前 妄想科名欲吉签
          慢骂神明干神怒 三场到底似春蚕
  【译文】吾杭湖上白云庵,祀月下老人。其签诗多集经史成语,下至词曲佳句;凡求科名婚姻者,灵应如响。以故省试前后,士子祈签者麇至〖麇,音君。麇至,注详某烈妇篇。〗。
  【译文】吾杭湖上有一白云庵,祭祀月下老人。庵中的签诗都摘自经史成语,以及词典佳句。凡是求问科名、婚姻等事,十分灵验。所以省考前后,学子前来祈签问卜者,络绎不绝,十分拥挤。
  【译文】钱庠某生,恃才放诞。辛卯场前与友人游湖上;酣饮既醉,乘兴至老人祠求签,语颇不佳。生笑曰:“岂有某而不中者?”因复求,仍如故。生怒曰:“所问非所对,尚言灵耶?”因指神祠谩骂,语多秽亵。既而曰:“我再缴一签,若仍不合,当毁尔像!”遂抽得一签,其词曰:“休休休,似春蚕作茧,到死把丝抽。”同行友大惊,知其干神怒也,咸劝之出。是秋,生入试至三场,因如厕,若有所遇,号叫而出。回号坐定,号军闻其寂无声,掀帘视之,死矣!虽不知是何因果,然观其敢于侮慢神明,则平日之狂荡可知。而月下老人之灵异,亦可畏哉!
  【译文】钱庠某生,自恃有才,高傲放肆。辛卯年考前,与朋友来湖游玩,喝得醉意朦胧,乘兴来到老人祠求签。签语不太好,某生笑着说:“像我这样的才学,哪会不中的!”又再求一次,签语照旧,某生发怒,说:“所问非所对!还说他灵验!”就指着神祠,大声谩骂,挟带许多污秽亵渎的话。然后他又说:“我再抽一签,如再不合,就把你的像毁了!”接着抽得一签,签祠是:“休休休,似春蚕作茧,到死把丝抽!”同来的几个朋友看了大惊,知道已经惹神发怒了,便你劝我推,把他拉出了庙堂。这年秋试,该生入闱,考到第三场时,去了一趟厕所,在里面好像遇到了什么,大声号叫着跑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号房里坐下。外面守号的军勇,听到里面没有动静,掀开帘子一看,已经死了。虽然不知这其中是什么因果关系,但看他敢于诲慢神明,就可推想出他平日是如何地狂悖放荡了!而月下老人的灵明神灵,也是应该有所敬畏的!
            十三、颜太夫人
        擅开仓米济民荒 全仗诸君赈得当
        有罪临来惟子任 拼将破产补公仓
  【正文】颜静甫中丞,初知山东平度州。廉明慈惠,有古循吏风〖循,长也。(汉书)有(循吏传)。〗。其太夫人就养于署,每以仁爱训其子。
  【译文】颜静甫中丞(抚台),最先出任山东平度州知府,廉明慈惠,很有古时循吏的作风。他的母亲颜太夫人随子生活在州署之内,常常以仁爱之理教育静甫。
  【正文】乾隆某年五月,中丞以事晋省。州境忽发大水,漂没庐舍无算,乡民逃窜入城者数万口〖窜,音串,义同逃。〗。而水愈涨盛,城不没者三版〖句出(战国策)〗。乡民无所得食,号哭之声,震动天地。官吏束手,无可为计。太夫人闻之,遽令发常平仓谷〖(汉书食货志)合边郡皆筑仓,以谷贱时增其价而卖,以利农谷;贵时减其价而卖,以赡其民;名曰常平仓,民便之。〗以赈饿者。幕中友不可,曰:“是须申请待报后行,且官不在署,谁敢擅动者?”太夫人闻之怫然曰〖怫,音弗。怫然,怒貌。〗:“常平谷本以备缓急,今数万人嗷嗷待哺〖嗷,音敖;哺,音捕。待哺,犹言待食也。(诗经)哀鸣嗷嗷。〗,若必待报而行,不皆成饿殍乎〖殍,音漂,注详一洋篇。〗?吾家颇殷实,若上司以擅动见责,倾产尚足以偿。倘虑吾儿有异言,老人一人承之,无预诸君事。”立命请教佐各官至,亲出告之。各官咸吐舌不敢语,太夫人怒曰:“公等无忧拖累,果有事,当令吾儿独任之。公等但为老身稽查监放可耳。”众不得已,遵命以行。一时欢声雷动,咸庆复生。城中绅富,感太夫人之德,亦多出米谷,以助官之不及。七日水始退,谷已尽罄。
  【译文】乾隆间有一年五月,中丞因公事去了省城。平度州境内突发水灾,漂没了无数庐舍农家,逃难进城的乡民达数万之多,而水势不退且更加汹猛,连县城都几乎变为泽国。难民们没有食物果腹,号哭哀告之声,震天动地。城中官吏都束手无策。颜太夫人知道后,就要他们打开常平仓,放发谷子,以救饥民。(注:当时官府为利民生产,建立常平仓,谷价贱时,加价出售;谷价贵时,减价出售,以平抑粮价。)府中幕僚都说不能这样作,必须上报获准才可以。而且主要官员不在,谁敢擅自动用。太夫人听说,生气说:“常平谷本来就是备以应急的。现今数万人嗷嗷待哺,如果非要等到上报批准下来,那人还不都饿死了!我家产还颇殷富,若上司以擅自动用仓谷怪罪下来,把我家全部家产作抵,还足以偿还。你们倘若顾虑我儿回来有异议,我老婆子一人承当,与各位无关!”她立即把下属各部官吏邀请前来,亲自出面说明,各官听了都吐着舌头不敢说一句话。太夫人生气说:“各位不必担心受牵连。如果真出了事,我会让我儿出面一人负责!各位只要替我老婆子作好调查,监督发放,就行了!”大家不得已,只好遵命而行。一时间难民欢声雷动,共庆又得活命复生。城中绅乡富户,有感于太夫人的德行,也大多数拿出米谷,以助官粮之不及。七天之后,水才退去,仓谷已尽。
  【正文】中丞于省中得报,急驰归。入署,幕友辈以发粟事告,中丞笑曰:“吾母所办极当!速为我具稿,据实通禀。我即专人回籍变产,以便赔补,诸君无患也。”及禀上,抚藩大骇,遂以擅动仓谷,飞章劾奏〖劾,音河;参也。章,奏章。飞章,迅速出奏之谓。〗。纯皇帝览而嘉之,朱批:“汝为封疆大吏,有如此贤母良吏,不保举而反参劾耶?”复降旨以所动仓谷,准作正项开销,无庸赔补。中丞既感上恩,益刻厉为善。
  【译文】中丞大人在省城得到报告,急忙赶回,一进府衙,幕友们就把开仓放谷事告诉他,他笑着说:“我母亲做得极其恰当。请你们尽快为我起草报告,据实通禀上司。我立即派人回我原籍,变卖家产,以便赔补。各位就不必担心了!”等报告到了省府,抚藩吓得胆颤心惊,就以擅动仓谷罪名,连夜拟好奏章,派专人兼程飞报入京,弹劾中丞大人。皇上阅览了奏章,很赞赏,用笔批示:“汝为封疆大吏,有如此贤母良吏,不保举,而反参劾耶!”接着又降御旨,已动用的仓谷,准与作为正项开销,无须赔补。颜中丞诚感上恩,更加尽力为善。
  【正文】及上东巡,中丞时已调济南府。召见时犹细询前事,特赐太夫人匾额以宠异之。后中丞屡蒙简擢,官至黔抚〖黔,音箝,即贵州。抚,巡抚。〗;子检由部曹至直督〖部曹,即主事等职。〗;孙伯焘由词林至闽督;侄孙以燠,由中书出守〖中书,内阁官名,出守,注详云间守篇。〗,任东总河;其余内官词林部曹,外任监司郡守者甚众,皆太夫人积善所致也。
  【译文】等到皇上东巡视察时,颜中丞当时已调任济南府。皇上召见他时,还曾仔细询问那时的情况,并特赐给太夫人一块匾额,以表褒扬。后来中丞多次承蒙选拔升官,作了贵州省巡抚,儿子颜检由部曹(中央部办专员)升任直督(中央特派负责官员);孙子颜伯焘由翰林作了闽督(省长);侄孙颜以燠,由中书(内客官员)升任东总河。其他晚辈中在翰林,部曹作内官的,外任监司、郡守的,相当多。这都是太夫人积善所感之果报
            十四、照例办二则
        为官清白未贪污 身后何因斩绝辜
        具疏城隍问报应 示他照例顺情无
  【正文】归安费公,起家县令,官至臬司。性公廉,不受私谒。既司宪柄〖臬司,称总宪。柄,犹权也。〗,遇事执法,无所委曲。老而无子。
  【译文】归安县费公,从县官起家,做官至臬司(省司法厅长),禀性公正廉洁,不接受私下的拜谒。掌握司法之大权,遇事执法,无所委曲,老而无子。
  【正文】致仕后,自反仕宦数十年,而清白一节〖一节,犹言无二也。〗,何以得绝嗣报?遂具疏城隍庙自诉。是夕梦城隍神遣吏请去,至则见神降阶迎入,坐定,谓公曰:“顷见公诉词颇悻悻〖悻,音幸。(孟子注)悻悻,怒意也。〗,故特请公至一决之。公之不爱钱,不徇情,此心实可对天,然公司宪有年,平日所恃以尊主庇民者何事?愿以赐教。”公曰:“无他,惟事事照例办耳。”神笑曰:“公之无子,正坐此照例办三字。”公愕然曰〖愕,音恶。愕然,惊异貌。〗:“然则例不可用乎?”神曰:“不然。公儒者,独不闻律设大法,礼顺人情乎〖律设大法二句出(汉书卓茂传)。〗?愚民无知,误陷法网,若事事照例,民何以堪?且公总司宪柄,能保州县必无误入耶〖误入,误入人罪也。〗?况又自信太过,案有近于疑似者,公一断之己见,其中岂无无辜被戮?揆之圣人罪疑惟轻之旨〖揆,度也。(书经)罪疑惟轻。〗,似不若此。水至清则无鱼,此公所自作,无怪天道之错置也。”公默然颇自悔。神复慰之曰:“公生平清公正直,将来与余有同官之谊,俎豆一方〖俎,音祖。俎豆,祭器。此句犹言享一方之祭祀也。〗,何藉子孙为?”因复遣吏送之归。公寤后〖寤,音误,醒也。〗,求子之念始息。竟以侄为嗣。
  【译文】退休后,反思自己宦海几十年,始终保持清白气节,为什么会得绝嗣之报呢?他就写了一份疏表,去城隍庙自诉。当夜梦见城隍差人来请,到了大殿,见城隍亲自走下台阶迎接,宾主坐定,对费公说:“见到公的诉词,颇有悻悻然不满之意。所以特请公来加以说明。公不爱钱,不徇私情,这种心情确实可以昭然对天。但是公专司法权柄多年,平日你是依据什么原则来上尊皇恩下护百姓的呢?愿听赐教。”费公说:“没有别的,只有凡事处处照例办就是了!”城隍笑着说:“公之所以无子,就错在这照例办三个字上!”费公听了感到惊异,说:“这么说来,律例不能用吗?”城隍神说:“不然,公是儒者,难道没有听说过‘律设大法,礼顺人情?(语出《汉书卓茂传》)吗?愚民百姓无知,误陷法网,如果事事都照律例办,百姓怎么受得了?公总掌司法大权,能担保下属的各州县的案子没有错判的吗?何况又太过自信,所理案件中有些疑惑而相类似的,都以自己的见解加以决断,其中难道没有无辜被杀的吗?依据古圣旨,托罪有疑点者,应当从轻,似乎不应照例办吧。水清则无鱼,这是你所自作,不应该责怪天道不公!”费公听了之后,沉默无言,颇感自悔。城隍又安慰说:“公生平一向清廉,公正,梗直,将来还要一道和我作官共事,享受一方的祭祀哩!何必为子孙事耽耿耿于怀!”说完城隍命吏役送费公回府。费公梦醒之后,也就不想求子之事了,认侄儿作了自己的后嗣。
  【正文】临终见卧榻前似有报冤者,叱问之,则陈臬某省时〖(书经)汝陈时臬。(传)臬,法也。(按)楚谓作臬可曰陈臬,本此。〗,有匪犯六人,罪不至死,而公执法以入之者〖入之,入之于死罪也。〗。公自知不起,遂索衣冠服之而卒。后相传为某郡城隍云。
  【译文】临终时,费公见床前隐约有几个冤鬼影子。他大声叱问,他们陈述说:费公在某省任臬台时,有匪犯六人,罪不当死,是费公执法定罪判死刑的。费公自己知道阳寿已尽,就命侍者拿来衣冠,穿着正齐,盍然而逝。后来流传说,他当了某郡的城隍。
  【正文】昔有张廉访者,陈臬河南,每事执法严办。遇有势力及富家郎,尤不稍贷〖贷,犹宽也。〗。时严习教之禁。有富人为邻家控其习教,以图不轨者〖不轨,犹言不法也。〗。廉访闻其饶于财〖饶,犹富也。〗,执而严梏之。首府及观察某公,知其诬,为之力白于廉访。廉访笑曰:“有是乎?一白丁耳〖(陋室铭)往来无白丁,(按)世称无功名者曰白丁。〗,而能使观察太守为之尽力,是汉武帝所谓郭解家,固不贫者也〖解,音蟹。(汉书)汉武帝徙郡国豪杰于茂林,屯人郭解,关东大侠也,亦在徙中。卫青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卒徙解家。〗。”竟文致入其罪〖文致,注详曹之英篇。〗。富人死,家属戍边,一时称冤。
  【译文】从前有一位名张廉访的人,在河南省任臬台,每件案子都执法严办。遇到犯案者是有权势的或富家子弟,更加不饶分寸。当时对教习武功,法禁极严。有人控告其邻家一富户习教武功,图谋不轨。张廉访听说被告很富有,就把他抓来,施以酷刑。太守和观察使,知道此案是诬陷,极力向张廉访说明情况。张廉访听了后,冷笑地说:“是这样吗?一个毫无功名的白丁,而能使观察太守亲自出面,为之尽力,真类似汉武帝所谓郭解的家本不贫穷的故事一样!”(事见《汉书》)不但不听,反而巧做文章,定了罪,富人处死,家属充军流放,成了当时的一大冤案。
  【正文】后其孙某,以主簿需次吾浙〖需次,注详勘灾篇。〗,生三子。某卒,其少子与侍婢奸,虑为两兄所禁,鸩杀之〖鸩,音枕。(玉篇)鸩,毒鸟,食蛇;其羽画酒,饮之即死。(按)鸩杀之,犹言毒杀之也。〗。事露,戮于市,其后遂绝。有知廉访生平者,皆谓清而过酷之报云。
  【译文】后来张廉访的孙子在浙江任主簿,候补升迁,未能实现。留下三个儿子,张某就死了。他的小儿子与侍婢通奸,怕他两个哥哥不同意,就用毒酒毒死了两个哥哥,事情败露以后,被处以极刑,斩首于闹市区示众,廉访家绝了后。知道他一生作为的人,都说这是清而过酷之报。
            十五、杨协戎
        制府贪财十万金 反遭大辟罪临身
        岂知隔日阴灵至 触柱破头髓满厅
  【正文】乾隆末,有盗横行江浙洋面。奉旨严拿,为崇明协镇杨天相所获。提军陈大用飞章入告,仓卒未会制府衔。制府某耄而贪〖耄,音帽。(礼记)八十曰耄。(注)耄,昏忘也。〗,衔提军之独奏也〖衔,恨也。〗,思有以中伤之。会奉旨交江督审明正法,盗因以十万金贿制府,制府受之,决欲翻案。
  【译文】乾隆末,江苏浙江一带海面上,常有海盗出没。各地奉旨严拿,被崇明州的协镇(驻防军官)杨天相捕获,提军(驻防军司令)陈大用便紧急写好奏章上报,仓促中,没有通禀制台大人。制台某,老而贪,心中怀恨提军一人上奏,没有他的份,就暗中想中伤他。后提军接到上旨,让他交给两江总督审明后正法。海盗就用十万金贿赂制台,制台收下这笔赃款,决心翻案。
  【正文】适扬州府某太守,自侍御外擢〖侍御,御史之称。外擢,犹言外放也。〗。谒制府,制府语以是案,情有可疑。太守遽曰:“绿营习气,多诬良邀功。明公宜详察之,毋冤平民。”制府大悦,即以是案属之。时盗已得制府报,遂捏诬系沿海良民,以捕鱼为业,为天相所诬,非刑拷责,故诬服。太守先入制府言,信之,竟称诬良为盗定案。制府立出盗于狱,而劾提臣协臣,请褫职治罪〖褫,音耻;又音池。(韵会)解也。〗,竟杀天相于海口。提军以纵庇属员,革爵遣戍军台。
  【译文】恰好,一位御史大人自京城外放,任扬州府太守,前来拜会制台,制台就把此案向太守说了,并说此案情有可疑之处。太守顺口说:“绿营习气多诬良邀功。明公应该详察,不要冤屈了平民百姓。”制台一听很高兴,说这案件就属此类。当时海盗已经得到制台府暗中通风,就捏造说自己是沿海良民,捕鱼为业,被杨天相诬陷,非刑拷打,屈打成招。因太守已先听信了制台的话,竟然就把此案定为“诬良为盗”。制台立即释放了海盗,并对提军和协军进行弹劾,呈请撤他们职,加以治罪。因此杨天相竟被杀于海口,提军也以放纵包庇下属之罪而革去爵禄,流放军台。
  【正文】天相死之明日,制府出行香。将上轿,忽叱从者曰:“杨大老爷来,若辈何以不传禀?”遽反走,若与客偕行者。至花厅,初作拱揖状,口喃喃若与人争〖喃,音南,注详鬼从醮妇篇。〗。继复作相搏状,又以两手自批其颊,颊尽肿。良久,忽曰:“我不合得盗金置汝以死!我该死!我偿尔命!”又以自手扯其发,复曰:“勿扯!我去!我去!”遂以头触厅柱,脑浆尽出而死。一时无不知为天相索命。
  【译文】杨天相死的第二天,制台大人准备去庙上香,正要上轿,忽然对随从人大声叱责说:“杨大老爷来,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来通禀一声!”立即转身,像陪着一位客人似的,进了府衙,来到花厅。先作了一个揖,嘴里叽哩咕噜说着什么,似在和人争论,接着好像和人打架一样撕扯起来,又用两手自打耳光,面颊被打得红肿,隔了一会儿,说:“我不应收受海盗的钱置你于死地,我该死!我偿你命!”又用手扯头发,说:“别扯!我去!我去!”说完,就用头撞在厅柱上,脑浆尽流而死。一时之间,大家都知道是杨天相索命。
  【正文】逾年,盗忽至山东巡抚衙门投到,历供在江南被获,行贿得脱状。东抚不欲兴大狱,诛盗而讳其事。惟扬州守竟以功名终。盖太守素正直,其审此狱也,非有意迎合制府,徒以任京职久,稔闻外省绿营〖稔,音忍。稔闻,熟闻也。〗遇事畏葸〖葸,想里切,音戏。(论语注)葸,畏惧貌。〗,好诬良邀功,遂以偏执之见,致成冤狱。其过出无心,故报应不及,然功名卒不显。且天相死之岁,即生一子,桀傲不驯〖桀,音杰;驯,音循。桀傲,骄纵也。不驯,不顺也。〗,几败其家。
  【译文】过了一年,那位海盗自己来到山东巡抚衙门自首,详细供出了他在江南被捕,行贿得释的经过。山东抚台不愿把此事张扬出去,以免扩大事态,牵连多人,只杀了海盗,其它事也就隐讳不提了。只有扬州太守一人,安然无恙,直至寿终,功名未受任何影响。大概是因为他素来正直,他审理此案并不是有意迎合制台,而是因为他长期在京城作官,经常听说外省的绿营军兵,遇到事情,畏首畏尾,不敢向前,而总好诬陷良善而邀功请赏。这种说法听多了,就形成偏执之见,致使造成这桩冤案。他的过错纯粹是无心的,所以报应没有涉及他。但是他的功名也并未显赫,而且杨天相被处死的当年,他生了一子,桀傲不驯,胡作非为,几乎把家败尽。
  【正文】太守与余家有年谊,常见其自叙年谱,犹以此案为平反云〖反,音番。(韵会)录囚平反之,谓举活罪人也。〗。
  【译文】太守与我家有年谊之交,我常见他自己叙说一生历年所作之事,其中特别提到此案应当平反。
  【正文】坐花主人曰:“余幼时即熟闻是案之冤。及长,薄游娄东〖娄东,即崇明。〗,父老谓余曰:‘天相与提戎皆素为军心所归。方天相就难时,提协两标兵皆呼冤击鼓,愿退名粮,一时积甲如山,将成大变。幸提戎稽颡劝慰,始得归伍。’嗟乎!贪耄者政以贿成〖贿,音悔,财也。四字出(左传)。〗,守正者见由偏听〖(汉书邹阳传)偏听生奸,独任成乱。〗。遂致冤同三字〖(宋史岳飞传)秦桧曰: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曰:莫须有三字何以服人?〗。狱坐元戎〖元戎,协镇之称。〗,几起于脱巾〖脱巾,未详出处,此指兵皆弃甲,将成大变言。〗,报竟昭于触柱。而守正不阿之太守,亦几同罹惨报。然则于狱者可弗慎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我小时就常听大人说起这桩冤案。长大以后,曾去过崇明州,当地父老对我说:‘天相与提戎都深得士兵拥戴。天相被害时,手下的两标兵士,都为他击鼓呼冤,要退出兵营,放弃口粮,不当兵了,一时军装枪械扔了一大堆,看来要成兵变。幸亏提戎出面极力劝解抚慰,他们才平静下来。’可悲呀!贪妒成性的老头子,以贪贿赂而成其“政绩”;自以为恪守正见的太守,却是由偏听而自以为是;结果造成了这桩“莫须有”的大冤案,竟然使带兵的勇将含冤坐狱,兵士激愤而怒弃枪甲。报应却是昭然明显的;一个撞柱而脑浆迸裂;一个守正不阿却几乎遭受同等惨报!看来,掌握生杀予夺的权柄者,难道不应谨慎从事吗?!”
            十六、某选郎
        事关众望得名时 焉得从中独徇私
        弟可乘机先捷足 无如谋算有天知
  【正文】故事从六品以下佐杂,及教职之需次者,免其赴部投供,惟按次铨选〖铨音迁,犹选也。(庄子注)铨,铨量人物也。(唐书六典)吏部有三铨法。〗。得缺后,以文凭咨交本籍督抚,所以示体恤,免微员跋涉之劳〖(诗经)草行曰跋,水行曰涉。世谓远行为跋涉,本此。〗,守候之累,甚盛意也。顾需次者,以不知选期故,或游幕他省,或挈眷远出,且有病故漏报等事。往往选缺后,辗转咨查,或有竟无下落者,多致员缺虚悬。
  【正文】依照惯例,凡需递补六品以下的办事人员和杂务人员,以及各级教职的人,无须亲自到吏部递交申请和资历,唯须依次量才推荐选拔。得到职缺以后,把自己的文凭材料上交本人所属的督抚,就可以了。这种程序,体现了对下的体恤和关怀,免得使基层人员跋涉之劳和等候之累,用意是很好的。但是,递补候职的人,不知道选拔日期,有的受聘到外省去充当幕僚,有的携带家眷出了远门,而且还有病故和漏报者等等诸多,往往选拔定职之后,要辗转查找此人下落,有的竟然找不到,因此常常缺员虚职。
  【正文】会福建某君为选郎〖选郎,即吏部文选司郎中。〗,其弟援例得某官,名次在后,无由得缺。选郎乃倡为新例,命教职之需次者,每年取具本员在籍候选,并无过犯文结,由府县申送督抚咨报到部,方许铨选。如名次在前,而文结未到,即以在后而文到者,越次选用。例既行,令其弟亟回籍具呈。时直省均未知,而其弟文结先到,遂越众得缺。然需次之人,多一次结报,即多一方需索。贫而无力者,明知选期已届,而无可罗掘〖罗掘,借用(唐书张巡传)罗雀掘鼠典。无可罗掘,犹言无可设法也。〗,往往耽搁不行。其乡居及远出者,又多误于不知。
  【译文】这里,福建某君,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负责审查选拔的办事官员)。他的弟弟按例应得某个官职,但名次排在后面,无法得到这个官缺,这位郎中哥哥就想出一个新招,下令让等待候补教职者,每年应在原籍候选,并要具备本人没有违法乱纪行为等的证明文件,由当地县府申报,送省督抚核实,上报吏部,才能进入候选名单;如果名次在前,而证明文件未到,即以名次在后而文件先到者,越次选用。此令一下达,他马上让弟弟立即回原籍写好材料和呈文上报。当时各省还不知这一消息,他弟弟的呈文先到,就越众次得到了官缺。凡候缺之人,多一次总结上报,就多一次机会补缺。贫穷的候补者,明知选期已到,无力筹办,也就往往不去办理了。有些远在边远乡间或出远门的人,又多因为不知情况而耽误了。
  【正文】选郎徒以私其弟之故,创为此谋。未及一年,以掌铨有私,为言官所发〖言官,即御史。〗,革职遣戍。其弟得缺后,亦到任未几,即遭罢斥,阴谋何益哉?
  【译文】这位选郎,只为了私下照顾他弟弟一人,想出了这条计谋。不到一年,被御史(监察官)发现,以审选候补工作中假公济私罪揭发,而被革职,充军流放。他弟弟得缺后到任不久,就遭免职。由此看来,耍阴谋诡计,有什么好处!
            十七、义犬
        报警三番爪叩门 殉灾似愧负深恩
        而今人事多颠倒 义气偏教犬独敦
  【正文】外祖母陈太夫人家畜一黄犬,太夫人次嫂王太君,极爱怜之。犬亦绝解人意,与常犬异。会有仆妇某媪〖媪,音袄,老妇之称。〗,失主人欢,恒背人祝诅〖诅,庄助切,音阻,去声。祝,音咒。(书经厥口诅祝疏)诅祝,谓告神明,令加殃咎也。以言告人,谓之祝;请神加殃,谓之诅。〗。
  【译文】我外祖母陈太夫人家里,养了一只黄狗。陈太夫人的二嫂王太君非常爱怜这只狗,这只狗也极其通达人意,和一般的狗迥然不同。当时有一老女仆,不得主人欢心,经常在背后诅咒憎骂主人。
  【正文】一夕,内宅门已闭,犬忽以爪叩门,嗥声甚哀〖嗥,音豪。〗。太君异之,亲持灯出照。门甫启,犬遽衔太君衣,若牵之行者。益异之,因呼童仆之未睡者俱至,而谓犬曰:“有何事?汝前走!”犬遽舍衣而行。人随之至积薪所,有烟出。视之,则或置火煤于薪下,急抽去之。心知某媪所为,顾隐忍不能决遣。越数日,犬复嗥于门外,急往视,则薪已将燃,幸人众即扑灭之。又不遣媪去,惟每夕人定后,查察加严而已。
  【译文】有天夜里,内宅门都已上栓,这只狗忽然用脚爪抓叩门扇,嗥嗥哀叫。王太君听到,感到奇怪,就亲自撑了灯出来,刚把门打开,这只狗就急急上前用嘴咬着太君的衣角,像似要拉她到什么地方去,她更加惊奇,就把还没有睡的僮仆叫来,对狗说:“有啥事?你前头带路!”狗就放了衣角,向前走。大家跟随来到堆放柴草的屋子,见里面有烟向外冒,一看,柴草下有一块燃着的煤炭火,赶忙把火拨了出来。她心里明白这是那位仆妇所为,但又不忍下决心把她打发走。过了几天,狗又在门外抓叩嗥叫,急忙赶去,见柴草马上就要燃烧了,幸好人多,立即把火扑灭了。这一次王太君还是没有赶她走,只是每晚夜静人睡之后,加严查看。
  【正文】数月后,防范稍懈。一夜人尽睡,太君梦中忽闻犬嗥声,惊醒。听之嗥声极哀厉,遑遽披衣出。门启,则浓烟已密布。薪室故在厅侧,急唤众往救,则火已及厅前门,无路可进矣!犬复来衔太君衣向后门,似导之使遁者。仓卒无计,遂与其娣〖娣,音弟。〗各持一田房契匣,率家众自后门出。犬伺于门侧,见人已尽免,复反身入,呼之不出,竟自毙于火。若自憾其报信之迟,误主人事,负豢养恩〖豢,音患。(礼记月令注)养牛马曰刍,养犬豕曰豢。又疏食草曰刍,食谷曰豢。〗,故以身殉焉!
  【译文】过了几个月,防范松懈下来,一天夜里,人都入睡了,王太君睡梦中忽然听到狗的哀嗥声,一惊而醒,仔细一听声音极哀厉。惶恐之中,匆忙披衣跑出来,门一打开,浓烟已充满了客厅,柴房就在厅房旁边。连忙大呼众人来救,此时火已烧到了客厅前门,无路可走了。黄狗这时跑上来咬住太君的衣角,拉她向后门,像是要带她从后门跑出去。仓惶无计,就和我外祖母各人抱了房田契约匣,和家人从后门跑了出来。黄狗就蹲在后门边守候,看到家里人都已得救,又转身进了着火的房子。大家连声呼叫,不见出来,竟然被烧死在里面了。好像它自己以为报警迟了而误了主人的事,有负于主人豢养之恩,因此以身殉职了。
            十八、报恩猪
       何来白 冲仪仗 奇煞常州吕又新
       生受深恩死殉节 羡他猪也胜于人
  【正文】常州吕又新司马,官吾杭东防同知时,一日出行,忽有两猪俯伏舆前,作举首乞哀状。鞭之不动,驱之不去,大异之。驻舆令随役查察来自何家,旋带一屠户至,称两猪皆数日前买自田家者,今日将就屠,忽逸去〖逸逃也。〗,不虞其冲突仪仗也。猪见屠户至,益俯伏哀鸣,觳觫万状〖觳觫,音斛速。(孟子注)觳觫,恐惧貌。〗。吕公顾而悯之,因谓屠者曰:“猪畀我,予若原值。”立命取钱,如其原价与之,而豢猪于署〖豢,音患,注详前篇。〗。
  【正文】常州有位司马,名吕又新。在吾杭作东防同知时,有一天出去,忽然跑来两只猪,爬在官轿前的地上,抬着头像是在哀求什么,用鞭抽,不动,驱赶不走,吕同知十分惊奇,就下令停轿,让随从去调查这两只猪来自谁家。不久带来一名屠户,说这两只猪都是几天前从一家姓田的那里买来,今天就要宰杀,忽然跑掉了,没想到它们冲撞了大人的仪仗。两猪见到屠户来到,更是俯伏在地上不敢动,浑身颤抖,哀鸣不已。吕公见状,发了怜悯之心,就对屠户说:“这猪就给我吧,我照原价给你!”马上命人拿钱,按原价付给屠户,把猪带回署衙,养在圈内。
  【正文】次日公晨起至前院,二猪俯伏于前,作叩首状。叱之去,行数武遥立,见公入内,乃还溷〖溷,音混,养猪之所。〗。自是每清晨必至前院,候公出则叩首如前状。或逢公自外回,遥闻锣声,即欢跃似相迎者。
  【正文】第二天吕公早上起床来到前院,两猪俯伏在他面前,作叩头的样子。他大声叱喝它们走开,它俩走了几步,站在那里,见吕公走进屋里,才返回圈内。从这天起,每天清晨都要到前院来,等到吕公出房,就向他叩头。要是吕公从外回府,听到远处的开道锣声,两猪就欢喜跳跃,好像是等着迎接他。
  【正文】公罢官后,呼语之曰:“我今归去矣!养汝数年,不忍汝复就屠,当送汝至放生道院。”两猪皆踯躅哀鸣〖踯躅音直竹,注详十金篇。〗,似不愿者。公知其意,复慰之曰:“汝不欲离我,仍携汝归去,何如?”猪即作叩首状,遂带回常,豢养十余年。及公殁,两猪日夜哀鸣,饲之食,不食。不数日竟饿死。
  【正文】吕公下任时,对两猪招呼说:“我今天要回去了!养了你们几年,不忍心再让你们遭屠宰,就送你们去放生道院吧!”两猪犹豫不安,哀鸣不止,好像不愿意。吕公懂得它们的意思,就安慰说:“你们不愿离开我,那就还是带你们一块回乡去,怎么样?”猪就作出叩头状。于是就带回了常州老家。豢养了十多年,到吕公逝世,两猪日夜哀鸣,喂饲料,不吃。不几天,就绝食而死。
  【正文】坐花主人观于陈吕二事,而慨然曰:“义犬之事,见于纪载者甚众。至猪于六畜中最蠢,乃一受活命恩,生则尽礼,殁则竟以身殉,彼俨然人也。而有愧于是猪者岂少哉?今人每詈人以狗彘之行〖詈,音利,骂也。彘,音滞,猪也。〗,若陈氏之狗,吕氏之彘,恐其正不屑与人伍尔!”
  【译文】坐花主人看到陈太夫人家的黄狗和吕家的猪的事,感触甚深,说:“有关义犬的记载,倒是很多。至于说到猪,那是六畜之中最蠢不过的了,却能一旦受到活命之恩,活着知道尽礼,死时竟然以身殉义,简直就如同人了!而人类中有愧于猪的人,难道还少吗?!现在的人骂人时常说:‘行同猪狗!’像陈家的狗,吕家的猪,恐怕还不屑与人为伍哩!”
            十九、周云岫
        清官必刻成通病 君子从来矜不争
        德薄未容挥彩笔 方知天上重科名
  【正文】仁庠周云岫〖岫,音秀。〗,为赘婿于毗陵余氏〖毗,音皮。毗陵,即常州。〗,因家焉。云岫沉湎于酒〖湎,音面。(书经)沉湎冒色。(注)沉湎,溺于酒也。〗,虽隶诸生籍〖犹言虽为生员也。〗,久不与省试。
  【译文】仁庠县有位周云岫,当了常州余氏家的上门女婿,就在常州安了家。他嗜酒如命,经常烂醉,虽然身为生员却久不参加省试会考。
  【正文】岁己酉,其子亦举茂才〖(汉书)武帝有(求茂才异等诏)。(按)世称秀才为茂才,本此。〗,云岫因携之回杭,父子同入棘闱〖(通典)礼部阅试之日,严设兵卫,榛棘围之,以防假滥。(按)世称贡院为棘围,本此。〗。云岫甫入号,即觉神情恍惚,口喃喃不知作何语。邻号生揭帘视之,即拍案大骂。邻号生初未知其中邪,与之争辨。号军及同号者闻声集视。云岫瞠目四顾〖瞠,音撑。〗,骂不绝口。忽趋出,举号板逢人即打,众皆趋避。云岫复舍号板,取号军劈柴刀乱砍,状类疯颠。同号者急请官至,云岫忽见蟒衣补服者,欢跃曰:“好!好!监临来提尔等,尚敢打骂耶?”复四面指曰:“非我要动粗,若辈骂我,我不得不回口。打我,我不得不回手。”忽又向空中挥拳曰:“若等尚要打耶?”号官无如之何,往回提调。提调至,疯如故。不得已,令有力者抱持之,请于监临,絷其手足。派人于至公堂看守。犹谩骂如故,语皆不可辨。
  【译文】到了己酉年,他儿子也考上了茂才(秀才)。云岫就带着儿子回到杭州,父子两人一同参加礼部主办的考试。云岫刚入考场在自己的号位坐定,就觉神情恍惚,口中喃喃地说些听不清楚的话。邻号考生揭开帘子来看,云岫就拍案大骂。那位考生起先不知他已中了邪,就和他争辨起来。守场的军勇和同场的考生都集拢来看。云岫瞪着眼睛,向四面望着,骂不绝口,忽然起身走出号房,抓起号板,见人就打,围观者都跑开了。云岫丢了号板,拿起号军的劈柴刀乱砍,像是发疯了。同考生急忙把孝场监官请来。云岫一下子看到穿蟒袍官衣的人,欢喜跳蹦说:“好!好!监临官来提你们了,看你们还敢打骂我!”又向四面指指划划说:“不是我要动粗。他们骂我,我不得不回口;他们打我,我不得不还手!”突然又向空中挥拳说:“你们还要打!”号官拿他没办法,就回去向提调官报告。提调官来到考场,云岫依然发着疯。不得已,提调官下命令几个劲大的兵勇抱住他,前去向监临官禀告,就把他手脚绑起来,关在公堂里,派人看守。他还是骂个不停,但听不清骂的什么。
  【正文】初十日门启,令人扶出。适其子缴卷出场遇之,与接考者扶持归寓。其族弟云吉慕陶两孝廉,闻而趋视。云岫忽跃起,执两人手曰:“汝二人已被监临缚去,案未审明,从何处逃回?”两人愕然,而云岫颠益甚。其子二场因亦不能往,急买棹回常州。甫下船,神气顿清,以场中事诘之,茫然不知。云但见男妇多人,环之打骂,因亦与之相詈对敌而已。回常后竟无恙。此不知是何因果。云岫谨厚安分,惟知嗜酒〖嗜,音寺,好也。〗,不应有隐慝〖慝,音忒,恶也。〗。或云其父曾为州牧〖州牧,即知州〗,清而刻,疑有误入人罪事,故致罚于子孙,使不能终试以取科第欤。
  【译文】到了初十,才打开门,让人把他扶出来,正好他儿子已考完交了卷子,出场路过,遇到了,就和前来接考生的人扶着他回到寓所。他的堂弟云吉和慕陶两位孝廉,听说以后也来探视病情。云岫突然站起来,握住两人的手说:“你们两人已被监临官绑去,案子还未审明,是从哪里逃回来的?”两人听得莫明其妙,愕然不知说什么。云岫从此更疯颠了。他儿子因此也不能去参加二场考试,急急忙忙雇了船,护送他返回常州。刚下船,他的神志立即清醒了,问他在考场中发生的事,他茫然不知,只说看到有男女多人围着他,又打又骂,所以他也和他们对骂对打。回到常州以后,竟然不疯不颠一切如常。这件事不知是什么因果。云岫一向谨慎厚道,安分守己,只是贪杯好饮,按理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人说,或许是他父亲曾当过州牧(知州),为人清廉但却苛刻,怀疑他曾误冤人不应之罪,所以致使罚报于子孙,使他们不能考完所有的科目以取功名。
             二十、王中丞
        奇哉刀笔作中丞 善恶分明若响应
        听到事关名教重 闻风顽懦一齐兴
  【正文】广陵王中丞〖广陵即扬州。〗,逸其名〖逸,犹遗失也。〗。少孤贫,为刀笔以养母。年二十补弟子员〖注详皂隶篇。〗,秋试连荐不售。某年除夕,梦二青衣唤之去,至一官署,极巍焕〖巍,高大貌;焕,光明貌。〗。上坐者,冠服如王者。傍二朱衣吏,执长榜以待。王者标判已,吏传呼王某上。王匍匐堂下〖匍匐,音蒲伏。(说文)匍匐,伏地也。〗,窃窥王者色甚厉。掷一册令阅。见上载己名下,当由某科联捷入词林,官至总督,以刀笔孽削除殆尽。阅甫竟,王者拍案曰:“知未?”王叩首乞哀。王者曰:“姑念汝事母颇孝,宜速改行,尚可还汝科名。若始终怙恶〖怙,音户,怙恶,不改之谓。〗,当追汝命。”复命青衣引之出。王私问王者为何神,曰:“文帝也。所签即来年秋榜,汝能改行为善,尚可入此榜中。勿负帝君谆谆见训苦心〖(诗经)诲尔谆谆。(朱传)谆谆,详熟也。〗。”言已,以手推之。瞿然而醒,则一灯荧然〖荧,音萤。(说文)荧屋下灯烛之光。〗,邻鸡尚未鸣。
  【译文】扬州(广陵)的王中丞,名字已忘,少年时死了父亲,家境贫寒,靠给人写诉状赚钱以养母。二十岁时经考试得补弟子员,秋试几场考下来,都不中。这年除夕,他梦见两个穿青衣的人把他叫去,带到一座官署,极其宏大壮丽。正堂上端坐一位冠服像王者一样的人,旁边有两位着红色衣服的吏使,手拿长榜,王者用笔标判。标判完了,吏使传呼王生进见。王生上殿,匍匐在地上,看到王者脸色十分严厉,扔下一本册子,让他看,见到册子上有自己的名字,下面标明他应当由某次科考得中,并联捷而入翰林,官至总督,但以昧心替人写诬状之孽,已被削除殆尽。他刚看完,王者拍着长案问道:“看清了吗?”王生叩头乞哀,王者说:“姑且念你侍奉母亲孝顺,应当立即改过,还可以还你功名。如果始终不改自己的恶行,就要追索你的性命!”又命青衣将王生带出去。王生悄悄问青衣人,这王者是什么神,答说:“文昌帝君!他刚才标判的是来年的秋榜。你如能改行为善,还可以在这一榜上登名。不要忘了帝君谆谆训诫的苦心!”说完伸手推了王生一掌,一下子被吓醒了,床头的油灯仍在飘乎发着黄光,隔壁的公鸡还没有打鸣。
  【正文】追忆所梦,历历如见。思欲改图,默念贫家无力为善,即不为刀笔,何以盖宿愆〖宿愆,犹言旧恶也。〗?沉思竟夕,恍然曰:“刀笔可杀人,独不可救人乎?”若即是道反行之,宜可得神佑。意既定,遂披衣起,坐以待旦。质明,即至文昌宫焚香默祷。自是凡遇讼者至,必委曲为之排解。理曲而欲讼者,必力斥之。惟理真而不能自白者,始为之具词。无力者更倾身以助之。行之期年〖期,音稽,周也。〗,学使者以冠军饩于庠〖冠,音贯;饩,音戏。(史记灌夫传)夫名冠三军。(按)冠军,借作考第一解。饩于庠,注详广平生篇。〗,以是益力为善。
  【译文】王生回想所梦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想到改过,觉得自己家境贫寒,没有力量去作善事,如果放弃刀笔写状生涯,又用什么办法弥补前罪。翻来复去,沉思通宵,恍然有悟:刀笔可以杀人,难道就不能用来救人吗?就用此道反而行之,一定可以得到神明庇佑。主意拿定之后,也睡不着了,就披衣下床,坐等天亮。东方微明,他就来到文昌宫焚香默祷。自此以后,凡遇诤讼之人前来,他都想尽办法劝说调解。那些没有道理而要诤讼的,他加以申斥说理。对于那些有理而不能自己申说清楚的人,他才运用自己的文才为他们写状子,而且全力给以帮助。这样做了近一年,他考中补廪生第一名,能每月受到官府的定额资助,因此更加努力为善。
  【正文】邻有少寡而得遗腹子者,家小康〖康,犹富也。〗。族众诬以不洁,讼之官,谓其孕非真骨血,恐异姓乱宗,乞官断令大归〖大归,注详余生篇。〗。妇之母家,柔懦不敢出一言。妇冤莫白,惟朝夕哭以死自誓。有邻媪知之,以语王。王察知妇实贞洁,乃访至其母家,为之具词,令其母至官申诉。妇兄弟有难色,王以义愤激之,始感动。诉词既投,王复聚同学与里之耆老,将于月朔令尹谒庙〖令尹,知县之称。〗,宣讲圣谕时,公言之。或惕以事不干己〖惕,音剔,警也。〗,王曰:“保节全孤,事关名教,皆读书人所应为,非包漕揽讼,有干例禁者比。果得罪,某请以一身任之。”众嘉其义,咸踊跃,遂于朔日聚学舍。俟令尹至,宣讲既毕,即出公禀求阅。令亦明决,阅其词,曰:“事关名节,即为诸君确讯之,若果族众诬蔑〖蔑,音灭,犹污也。〗,当按例严惩。然诸君体访宜实,毋自贻伊戚〖四字出(诗经)。(按)犹言毋自取其罪也。〗。”生直前力陈其诬告状,言论侃侃〖(论语注)侃侃,刚直也。〗,令见其词直,慰遣之。不数日即集讯,族众理诎〖诎,音屈,枉曲也。〗,俱自服诬告。妇冤遂白。案既结,妇嘱其母家出百金谢王,王不受,固予之,王怒曰:“我岂觊觎谢仪〖觊觎,音计俞,(正韵)欲得也。〗,故为是耶?”严拒之,声色俱厉〖言甚怒也。〗,其人惭而去。
  【译文】邻里中有一少寡之妇人,家属小康,怀有身孕,是遗腹子。族中之人诬陷她不贞洁,告官说她腹中之子不是真骨血,怕乱了宗族血脉,求官府判她大归(把她休回娘家,不准继承产业)。她的娘家软弱怕事,不敢说一句话。她受了大冤,无法辩白,整天哭泣,发誓要寻死。有位邻居老婆婆知道了,来告诉了王生。王生作了调查,知道少妇实是贞洁之人,就访问来到她娘家,写了上诉状,让她母亲去告官府。这妇人的兄弟显出很为难的样子,王生就用道义激励,他们很受感动,于是把状子递了上去。同时王生又招集同学和本地有德望的老者,告诉他们知县将于初一要到文庙宣讲圣谕,到那时把这桩案子公开提出来,有人认为,此事与己无关,不愿出面,王生说:“保护贞节,维护遗孤,这是有关道德仁义的大事,都是读书明理之人应该做的,并不是为一己之私利包揽诉讼,不能把这件事等同于违法犯禁来看。如果怪罪下来,我王某一人承担!”大家都很赞赏他的大义之心,都愿意支持他。到了初一,都来到文庙学舍,等候知县来到,知县宣讲完毕,大家呈上禀文请他阅览。知县也很明理,看完以后说:“这是件牵涉名节的事,请在座诸君认真了解落实,如果确属于族人诬谄,一定按律例严惩。但各位查访一定要确实,不要自取其罪。”王生向前,尽力申叙族人诬告的详情,言辞刚直,条理分明。知县见他词理正直,慰勉了几句,让他下去了。没有几天,即开庭讯问,族人都被问得理屈词穷,承认自己诬告。少妇之冤才大白,结了此案。少妇嘱咐娘家拿出一百金答谢王生,王生不受。他们坚持要给,王生生气说:“我难道是想要你们的酬金才这样做的吗!”声色俱厉,严加拒绝,妇家人惭愧而去。
  【正文】是年除夕,复梦前二青衣来,召之行,仍至前处。见帝君霁颜谕之曰:“余嘉汝改行之速,已还汝科名,然汝尚应于下科中式。因有保节全孤一事,善行动天,本年即捷矣。汝其益励厥德毋怠,前程远大未可量也。”王叩首谢。复命吏引之出,途遇二老者一少年拜于侧。王不知谁何,见其拜亦拜。二老及少年以首顿地,而告曰:“蒙恩全我似续〖(诗经以似以续注)似,嗣也;续,谓续先祖以奉祭祀。〗,保我田产,愚父子祖孙愧无以报大德,适闻帝君宠召,故谨候于此。”王心知即某氏之舅若夫也,因曳之起〖曳,音业,犹扶也。〗。老者复指少年谓王曰:“豚犬受君大恩〖(三国志)曹操见孙权,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如刘景升儿子豚犬耳。(按)世谦称其子曰豚犬,本此。〗,知君尚无子,当乞冥司,即令其为君子以报。”王逊谢而别,急觅青衣人,亦不见。徘徊歧路〖徘徊,音排怀。(集韵)徘徊观望,不进貌。歧路,三叉路。〗意殊惘惘〖惘,音罔,注详阳羡生篇。〗,忽遇一皂衣人谓之曰〖皂,黑色也。〗:“汝尚未归耶?幸遇我,不然殆矣〖殆,危也。〗。”遂携之行,甚迅,瞬倏已见家门〖瞬倏,音舜叔,极速之谓。〗。王叩皂衣者名氏,笑曰:“同居有年,胡弗相识?”固询之,则灶神也。相偕入己室,见其母妻相对作喜团。一男子侧卧床上,惊异间,皂衣人从后推之,顿觉己身与床上者合为一,大呼而醒。其母妻果皆在房。王乃备述梦中所历,亟起焚香叩谢灶神。自是益勉力为善。次年遂领解联捷入词馆,至大中丞。领解之年得一子,恍睹梦中少年入室而生,亦以科甲至大官。
  【译文】当年的除夕,王生又梦见以前的那两位青衣使者,前来召他,走到以前的地方,见文昌帝君和颜悦色对他说:“我很赞赏你改行之快,已经还你科名。原应在下一科中试,因你保节全孤一事,善行感动上天,本年就能考取。你应当更加多修善德,不要懈怠,前程远大不可限量!”王生叩谢。帝君命吏使领他出去。在大门外遇到二老一少,在道旁向他跪拜,王生不知他们是谁,见他们向自己拜,他也对之回拜。他们跪在地上叩头说:“承蒙君恩,使我后人得以保全,继承香火,又保住了我们的田产。我们愚父子孙惭愧无以回报。刚才听帝君宠召王君,所以我们在这里等候!”王生明白了,他们是那位寡妇的父翁和丈夫,就搀扶他们起来。老者指着少年,说:“我这儿子受君大恩。我知道你还没有儿子,我要去请求冥司让他投生作你的儿子,来报答你。”王生谦让,致了谢意,就分手了。急急四顾找带路的青衣人,已经不见了。正在心慌不知去路之时,忽然见到一位黑衣人,对他说:“你还没有回去呀!幸好遇到我,否则就糟糕了!”就带着他急急走去,走得很快,眨眼之间,见到了家门,王生请问他的姓氏,他笑着说:“我们住在一起多年了,怎么不认识我哩!”王生一再请问,他才说是灶神。两人进了家门,见他母亲和妻子正在一起搓团子(元宵),一个男子侧身躺在床上。王生感到惊异,黑衣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掌,马上感到自己和床上的人合而为一,大叫一声就醒了。见他母亲和妻子真的都在房里。王生就把他所经历的事告诉了她们,立即向灶神焚香叩谢。从此,他竭尽全力行善。第二年就中了解元,联捷入了翰林,官至大中丞(巡抚)。考中解元那年,生了一个儿子,恍惚中像似看到梦中的少年进门来。儿子后来也以科考中第一名而作了大官。
  【正文】坐花主人曰:“刀笔救人,虽王生之创见,顾人独不能以是救人耳。果其能之,则天下事之可济人利人者,又孰刀笔若哉?王生之厚蒙多福也宜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刀笔救人,虽然是王生的创见,只是人们就是不愿以此行当救人罢了!果真刀笔能救人,那么天下能用来济人利人的行当,哪里只限于笔写状这一种职业呢?!王生之蒙恩多福,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二一、李晓林
        何须迎合炫才思 宽猛由来贵并施
        试看青阳严令尹 连呼我错已嫌迟
  【正文】李明府晓林〖明府,知县之称。〗,以名解元作令皖江〖皖江,即安徽。〗,文采风流〖(杜甫丹青引)文采风流今尚存。〗,倾其侪偶〖侪,音才。侪偶,谓同辈。倾,佩服之意。〗。而性颇严刻,需次省垣,日谳狱于省府署〖谳狱,审案之谓。〗。时制府中丞政皆尚猛,晓林有意迎合〖迎合,谓迎合督抚之意。〗,遇事务从刻深。口才既敏,判决如流。案经其谳定,虽老吏无以难〖谳定,犹言问定也。〗。缘是大得督抚意,而凡事皆从重。比伏法者,未必尽当其罪也。及后历任剧县〖剧,音句。剧县,犹言难治之县也。〗,皆以严为治。
  【译文】李晓林,是很知名的一位解元,在安徽作知府。文章写得极其华采风流,倾倒了同辈学者,但他个性却相当严刻。后递补到省,每天在省府署衙中审案。当时制府督抚主张执政严猛,李晓林有意迎合上峰心意,遇到案件都一概从严从重。他的口才敏利,判决又快又词意流畅,案件凡经他下定判词,即使是多年从事审判工作的有经验的老吏,都挑不出什么纰漏,因此极得督抚大人的首肯。但是,凡事从重处置,那些被杀者,未必都是罪该应得。他以后历任一些难以治理的县份,都是贯彻从严路线。
  【正文】旋由宣城移知青阳〖犹言由宣城县调任青阳县。〗。一日赴乡相验,肩舆行至中途〖肩舆,轿也。〗,舆夫忽闻官厉声呵叱,初以为嗔己也〖嗔,音瞠,怒也。〗,继复喃喃,似与人辩者。语多不可晓,但闻疾呼曰:“我错!我错!我不应妄入汝等罪,致汝等骈首就戮〖骈,音便,平声,并也。〗。”言已,寂然。及至尖宿处停舆,而官不出,揭帘视之,僵矣!两手自其颈而死。
  【译文】不久由宣城县调任青阳县。一天,他下乡对某案件进行勘验,官轿行至中途,正行间,轿夫听到轿内老爷厉声呵叱,开始轿夫以为老爷在生自己的气。接着又听到里面喃喃而语,像似在与人辩论,大部份话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听到老爷大声疾呼说:“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妄定你们死罪,致使你们一起被杀。”说完,就寂然无声了。等到轿子来到打尖过夜的小镇上,停了下来,不见老爷出轿。轿夫就撩开帘子一看,已经僵硬了,两只手掐在自己的脖颈上死了。
  【正文】坐花主人曰:“为政尚严,已失哀矜之意〖哀矜,注详获盗篇。〗,况复出于揣摩迎合之私心〖揣,和委切;摩,上声。揣摩,犹测度。〗,民将何所措手足乎?天道神明,人不可以独杀〖二句,注详广平生篇。〗,吾愿为民上者,弗至舆中遇鬼时,而始呼曰:‘我错!我错也!’则善矣!”
  【译文】坐花主人说:“执正而崇尚严判,已经丧失了哀矜之怜悯心,何况这种严判又出于揣摩迎合某人私心。那么老百姓就更不知该怎么办了。天道神明鉴照,绝不能以个人之意而随意杀人。我诚愿那些主宰百姓之人,不要弄到在轿中遇鬼才大喊:“我错!我错!”的地步才好。”
            二二、伪书保节
        听到哭声萌善念 轻财仗义曲传神
        想来定是文公后 愿买黄金铸此人
  【正文】嘉兴朱生,先世本徽人。幼聪慧善读,稍长失怙恃,遂废书。
  【译文】嘉兴有一位读书人,姓朱,原籍徽州。幼年时聪明擅于读书,十二三岁时死了父母,就只好放弃读书。
  【正文】其乡人某,远出设巨肆于嘉兴〖巨,大也;肆,店也。〗,携生往学贾〖贾,音古。〗。凡学贾者,即以肆主为师。
  【译文】他的同乡某远出到嘉兴,开了一座大商店,也就把朱生带去学做买卖。凡学做生意的人,都以店主为老师。
  【正文】生勤敏诚笃,师极爱怜之。业既成,以勤俭积百金。生故聘有妻,将谋归娶。师许之而念其资薄,复助百金,为择期而送之。
  【译文】朱生勤快,办事机敏,为人诚笃,很受师父爱怜。事业有了成就,因为勤俭,积蓄了百两银子,他从小就订有一门亲事,准备回家乡去完婚。师父答应了,想到他的百两银子还不大够,又资助他一百两,选好日子送他动身。
  【正文】行未十日即归,讶其速。生辞以中道被盗,尽丧其赀。念徒手回乡无益〖徒手,空手也。〗,姑俟一二年后,稍积余赀,再作归计矣。师闻其言,为之咨嗟久之〖咨嗟,叹声。〗,而不知生之非被盗也。生之南归也,至某处,舍舟遵陆。夜宿逆旅,闻邻有哭声甚哀,谛听之〖谛,音帝。谛听,细听也。〗,似妇女二人,彻旦不已〖彻旦,犹言通夜也。〗。天明,以询逆旅主人。主人曰:“言之可伤。昨哭者为姑媳二人。其姑少寡,抚一子成立,为娶妇。妇美而孝。其子完娶后,甫一年,以饥驱幕游川中〖(陶潜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岁得薄修,寄归以膳母〖膳母,犹言养母。〗。不足,则妇以针黹佐之〖黹,音致。针黹,刺绣也。佐,补助也。〗。近因川楚被兵,道路梗塞,已三载不通音问。适际俭岁〖际,逢也。俭岁,荒年也。〗,薪桂米珠〖(苏轼诗)尺薪如桂米如珠。(按)极言米价柴价之贵。〗,万难存活。其姑不得已,将鬻其媳〖鬻,音育,卖也。〗。昨媒者来言,有富家子艳妇之色,以三百金纳为妾,有成约矣。妇恋其姑〖恋,音练,不忍离之谓。〗,姑亦念妇贤孝不忍别,故彻夜哀号。”生闻之恻然,因细询其家氏族,及子之名号年齿相貌,主人一一言之。生因曰:“余适有事,须暂停半日再行。”主人诺而去。生归房,尽出囊中金,又伪为其子书携之往。叩其家门,一妪启门出视〖妪,威遇切,老妇之称。启,开也。〗,泪荧然〖,音刺,眼角也。荧然,有光貌。(韩愈诗)泪还双荧。〗,见生讶问曰:“客从何来?”生曰:“此是某姓否?”妪曰:“是。”“有人在川中游幕否?”曰:“有之。”询其名号,妪备述如逆旅言。生请见太夫人。妪曰:“老身即是。”因导之登堂,询其所自。生举二百金,及伪书告曰:“某贩货川中,与令郎为莫逆交〖(北史黎景熙传)与范阳卢道源为莫逆交。(按)莫逆,即至好之谓。〗。今载货南归,令郎嘱带银信,乞收存。”妪大喜,欲留生坐,详问其子行踪。生曰:“令郎旅况大好,发财巨万,不日即可旋里,书中谅备言之。某尚须赶路,不及细言。”遂作别而去。绕道归寓,即函致家中,托言被盗,请缓婚期,而身自归店。其师以其诚谨,颇倚任。
  【译文】走了不到十天他又回来了,师父见他这么快就回来,感到惊讶。朱生说半途遭盗,银子全被偷走,空手回去,不能办事,暂且等一二年后,稍积点钱,再回乡。师父听他这么一说,很替他惋惜。叹息了一番,并不知道他说的是假话。朱生南归返乡时,到了一个地方,船停码头,他上了岸,晚上住在一家旅店里,听到隔壁传来哭泣声,十分悲哀。仔细一听,像是两位妇女,一直哭到天亮。他就向店主打听,店主说:“说起来也够令人伤心了。昨天哭泣的是婆媳二人。婆婆从少守寡,抚养一子成人,并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很美而且孝顺。结婚后才一年,遭遇荒年,为饥荒所逼,儿子只好去四川充当幕僚,一年中挣了点钱,寄回家来赡养母亲,不足之数,由他媳妇做刺绣手工贴补。最近因川军和楚军打仗,道路不通,至今已三年未通音讯,又遇荒年,柴米贵如桂珠,难以存活下去。婆婆不得已,准备把媳妇卖了。昨天媒人来说,有一富家子看上了媳妇的美色,出三百两银子纳她为妾,已经成交了。儿媳舍不下婆婆,婆婆也舍不得儿媳,想她既贤淑又孝顺,怎么丢得开,所以哭了个通宵。”朱生听了也感到悲恻,就仔细询问了婆媳两人的家世和儿子的姓名,年龄,相貌,店主都一一说了。朱生就说:“我正好有事,还须在店中多留半天再走。”主人答应了。朱生回到房里,把钱全部拿出来,又以儿子的名义写了一封假信,带了去到婆媳的家门前。敲了敲门,一位老婆婆出来开了门,泪眼红肿。见了朱生问:“客人从哪里来?”答:“这是某家吗?”婆婆说:“是。”又问:“你家有人在四川工作吗?”答:“有。”问他的姓名,婆婆都答得和客栈中所了解到的一样。朱生说要见太夫人,婆婆说:“我老婆子就是。”就把朱生领进堂屋,问他从哪里来,朱生拿出二百两银子和那封假信,对婆婆说:“我去川中贩货,与你的儿子是莫逆之交。今天运货南归,你儿子嘱咐我把银子和信带来,请你收下。”婆婆高兴得不得了,想留朱生坐一下,详细了解一下儿子的行踪。朱生说:“你儿子情况非常好,发财上万。不久就要回家来了。想来信中都详细说到了。我还得赶路,没时间细说了!”就告辞而去,绕道回到客栈,给自己家里写了封信,借口说路上被盗,婚期要推迟等等,自己就返回到嘉兴店里。他师父因为他一向诚实谨慎,也就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正文】年余复积赀归,仍宿于前逆旅。询主人以某家姑媳究竟何如。主人曰:“大是奇事!前我告客后,即于是日有远方人,携其子家书,及二百金至其家,委之而去。其姑得金后,即告媒者绝富家婚。未及数日,其子忽回,拥赀十余万,今成富室矣。顾在川中无托人带银信事,不知书自何来。疑神明悯其姑之苦节,妇之贤孝,而默佑之也。”生颔之,次日遂行。
  【译文】一年多以后,朱生又积蓄了钱动身回乡,仍旧住在那家客店。他向店主询问那家婆媳的情况究竟如何了。店主说:“真是大奇事。前次我把她家情况告诉你以后,当天就来了一位远方客人,带着她儿子家信和二百两银子去到她家,放下以后就走了。婆婆得了钱,立即告诉媒人,取消了富家的婚约。没过几天,她儿子忽然回来了,发了大财,有十余万银子,现在已成富户了。回想他在川中并没有托人带信和钱的事,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来的,疑心是神明怜悯他母亲苦守贞节,媳妇贤淑孝顺,而暗中保佑她们。”朱生只是点头,也没说什么。第二天就动身回家了。
  【正文】毕姻年余,仍赴肆。又宿于前逆旅,阻雨不得行。偶步门外,适遇邻妪肩舆过门〖肩舆,轿也。〗,生急避入。俄顷,邻生衣冠而至,邀生过其家。生不可,曰:“素昧平生,何忽蒙宠召?”笑曰:“无他事。适闻逆旅主人言,知君善书。顷将发一远信,某苦不能执笔,而记室复他出〖(汉书傅毅传)车骑将军宾宪请毅主记室。(按)专司书启者,谓之记室。〗,故以丐君〖丐,求也,乞也。〗。”生固辞,强而后可。邻生入取信稿出曰:“请依此一挥。”遂书以付之。俄顷,即有二仆出,设一椅于堂中,地下铺红氍毹〖氍毹,音衢俞。(风俗通)织毛褥曰氍毹。(按)红氍毹,即长毡毯也。〗,如将有卑幼见尊长者。生踱索堂中〖踱,音夺。踱索,闲步也。〗,不知何事。忽前媪及其子妇,皆装束整严自内出。生遑遽欲遁,二仆挟持之不得行。邻生复令媪婢数人扶生上坐,左右执其手,使不能动。于是母拜于前,子妇从于后,叩首以谢曰:“某母子夫妻,若非大恩人,何以有今日?”生坚不承曰:“萍水之人〖(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注)萍生水上,随风漂流,故人称邂逅相遇曰萍水。〗,不知何事,君乃作此恶剧〖剧,音句,戏也。〗,使我置身何地?”众罗拜毕,其母乃曰:“恩人亲持银信,面交老身。三年以来,梦寐不忘大德。虽大君子施恩不望报,然愚母子何以自安?今幸天遣相遇,不致抱恨终身。”因令其子出前后手书以为证,复往召逆旅主人示之。主人沉思久之,曰:“此无疑。”因备述生闻哭后,絮絮询其邦族,及中途折回之由。生至此始不得已,自承曰:“此不过一时恻隐之心,亦天悯母之苦节,嫂之贤孝,故假手于某尔,何敢贪天之功?”邻生因留生于其家,曰:“无以报大德,但乞小住数日,稍尽敬礼之心。”生见其意诚,为之暂留,馆于其斋中。邻生询其年长己一岁,遂请以兄礼事之,生亦乐从,彼此友爱,虽同胞弗及也。
  【译文】完婚以后,在家住了一年多,启程去嘉兴商店干活,中途又歇息在那家客店。因为下雨不能动身,就偶然到外面随便走一走,恰好遇到隔壁的老婆婆乘轿过来,朱生一见,赶紧躲进店里。不一会儿,隔壁的先生就衣冠整洁地来到客栈,邀请朱生到他家去。朱生不去,说:“咱们素不相识,为什么忽然要请我去你府上呢!”那位先生笑着说:“没有别的事。刚才听客栈主人说你擅于书法。我要给远地发一封信,我自己又不会写,我的记室(秘书)有事外出了,所以来乞求先生!”朱生坚持不去,他强迫着把他拉去了。他拿来信稿,请朱生照抄一遍,朱生抄写好,交还给他。隔了一会,出来两位仆人,在堂屋正中摆了一张椅子,地上铺了红地毯,那样子好像是晚辈要拜见尊长一样。朱生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不知是什么事。一会儿,以前的那位婆婆领着儿子和媳妇,装束整严,从里面出来,朱生仓惶之间想走,两名仆人就把他挟持在中间不能动。那位先生又叫几个仆妇和婢女,搀扶着朱生坐在上座,把他的左右手捉住,不让他动,然后婆婆在前,儿子和媳妇在后,跪倒在地叩头致谢,说:“我一家母子夫妻,如果不是大恩人,怎么会有今天!”朱生坚决不承认,说:“我们萍水相逢,不知因何事,先生开这样的大玩笑,让我置身何地!”罗拜完毕,他母亲说:“恩人亲自把信和银子交给我老婆子。三年来,梦寐不忘大德。虽然大君子施恩不望报,然而我们母子又怎能心安。今天幸喜上天安排我们相聚,才使我们不致抱憾终身!”就让儿子拿出前后两封信为证,又把客店主人请来,让他鉴定。老板想了好一会儿,说:“绝无问题!”就详细把朱生听到哭声,仔细询问她家情况以及中途返回等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到此,朱生才不得已承认了,说:“这只不过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也是上天悲悯你母苦节,嫂夫人贤孝,假借我的手办了这件事,我如何敢贪天之功!”邻生就此挽留朱生住在家里,说:“无以报大德,但求你小住几日,让我们尽点礼敬之心吧!”朱生见他真心诚意,也就暂时留住下来,安顿在书斋之中。邻生询知朱生比自己大一岁,就请以兄长之礼对待,朱生也欢喜地接受了。两人彼此十分友爱,连同胞兄弟都难以与他俩相比。
  【正文】既知生父母未葬,因曰:“弟有典肆,距兄家不远。今年于肆傍三四里间得一地,地师言葬后,科第不绝。寒家相去既遥,且又无福以承之,吾兄善畏人知,福根深固,敢以奉献。伯父母窀穸之费〖窀穸,音屯夕。(韵会)窀穸,下棺也。〗,请以一身肩之,稍酬大德于万一。”生逊谢再三始受之。遂择日复与邻生归,相地卜葬,适年向皆吉。邻生大出己赀,为之经理,终事不费生一钱。
  【译文】后来得知朱生的父母都还未下葬,就说:“弟有一间铺面,离兄家不远。今年在店旁三四里处得到一处地皮,风水先生说葬后,子孙科考将连中不绝。弟家离那里又远,且没有这福份承受。哥哥你为善不愿人知,福根深固,就送给哥哥吧。下葬费用,请哥哥允许我一人承担,以稍报你的大德于万一。”朱生谦谢再三才同意了。于是择日与他义弟回到家里,相了地势,卜日下葬,恰好年月日和坟墓朝向都吉利。义弟大出钱财,为他经办,直到料理完结,没有让朱生化一分钱。
  【正文】既葬,邻生欲留生主典肆事,且曰:“幸有微业可给饔飧〖饔飧,音雍孙。(孟子注)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兄何事再赴嘉兴,远离乡井为?”生不可,曰:“肆东待我厚,我中道而舍之,背惠不祥。”遂辞邻生而行。及归肆,会其乡人有先至者,以生前后事,备告肆主。肆主惊喜曰:“我始以朱生为诚笃人耳,不但能见义勇为,而又能不矜不伐若此〖矜伐,皆夸也。(书经)尔维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尔维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是将有厚福。”因益倚任之。
  【译文】葬事已毕,义弟想留朱生主管那间店铺,说:“幸好有这点小产业,足以供温饱,哥哥何须再去嘉兴,远离乡井呢?”朱生不同意,说:“店东待我宽厚,中途离开他,就是背弃他的恩惠,是不会吉祥的。”于是辞别了义弟动身前往嘉兴。回到店上以后,正巧他的一位同乡先他而到,已把朱生前后的事详细告诉了店东。店东惊喜说:“我起先以为朱生是个诚恳老实人,没有想到他竟会见义勇为,而又能不傲不夸,将来必定有厚福!”因此更加信任依赖他。
  【正文】及肆主将殁,止一子尚幼,因举肆授之生,令以十年为期,归本银于其子。生接手后,利市十倍。及期,生总其本利核之,得银数十万。念肆主恩不忍负,举其资中分之,与肆主之子各取其半,两家皆成巨富。
  【译文】到得东家年老去世时,只有一个儿子,还很幼小,店东就把整个店铺托咐给朱生,以十年为期,让他到时把本钱交还给儿子。朱生接手经营,获利十倍。到了期限,朱生把本利结算出来,得银数十万,心中想到不能辜负店主之大恩,就把全部钱财,分给了东家的儿子一半,两家都成了巨富。
  【正文】生后生二子,长嘉吉,甲戌会试亚元;次逵吉,丁丑亚元。并入词林,叠官清要,今富贵尚未艾也。
  【译文】后来,朱生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名嘉吉,甲戌年会考,中了亚元(第二名);二子名逵吉,中丁丑年亚元,两人都入了翰林,都先后多次担任显要之官职。现在他家的富贵正是兴旺之时。
             二三、阴骘两榜
         夫仁妇义保冰清 母子团圆仗大恩
         如此阴功天报厚 与君乡会两科名
  【正文】山阴徐上舍〖上舍,监生之称。〗,司典总于苏州,三年一归省母。某年回家,以年四十无子,谋欲纳妾。
  【译文】山阴县徐上舍(道台府中之高级官员之称谓),在苏州任典总,每三年回家省母一次。有一年回家看望母亲,因本人年已四十,还没有儿子,打算娶妾。
  【正文】会里有诸生某早卒,其妻生子女各一,仅数龄,家小阜〖阜犹富也。〗。而弟乙无赖,以博罄其赀,与妻谋思逐嫂而踞兄之产,遂乘隙先诱其子女出卖之。嫂心知乙所为,终日号哭求死。会乙妻闻邻媪言上舍欲纳妾,即以嘱媪,媪绳之于上舍〖绳,注详一洋篇。〗。上舍夫妇皆喜。适嫂以清明日出扫生墓,乙命媒期上舍往相之,上舍意得甚,遂以百金为聘,择日迎娶,而嫂未知也。
  【译文】恰好邻里有位读书人早死,留下妻子和一子一女,才几岁,家境比较富有。读书人的弟弟某乙是个无赖,因赌博输光了家产,和老婆商量,要把嫂子赶走,霸占哥哥的家产。就先找机会把嫂子的一儿一女诱骗出去,卖掉了。嫂子心里明白,这是某乙所干,又拿他没办法,只有终日号哭,求早死以了此苦。某乙的妻子听邻居老婆婆说徐上舍要娶妾,她就托咐老婆婆把嫂子说给徐。上舍夫妇听了之后很高兴,同意了。正值清明,嫂子要去给亡夫扫墓。乙就要媒人去和上舍约定当日前去相亲。上舍看了人很满意,就拿出百两银子作为聘礼,择定了吉日准备迎娶过门。此时嫂子完全蒙在鼓里。
  【正文】届期,乙夫妇令媒伪为觅得其所失子者,需嫂亲往领归,赚之出〖赚,音撰,犹骗也。〗。肩舆径至上舍家,入门升堂鼓吹〖此吹字音翠。〗。上舍妻张氏,亲揭帘引之出,见其衣青衣〖上衣字,去声音意。著衣曰衣〗,嗔媒者曰〖嗔,音瞠,怒也。〗:“何不为新姨易吉服?”嫂方欲与主人叙礼,闻其言大讶,谓媒者曰:“我儿何在?此位何人?”媒者密告之曰:“汝至此尚未知耶?汝家小郎已将汝聘与此间为侧室。主人徐姓,适即大娘,请速易吉服拜天地。主人夫妇皆忠厚善人,较在汝家为小郎朝夕凌贱,不啻天壤矣!”嫂闻之,木立若呆,不能置一词。继而双泪承睫〖睫,音捷。(说文)目旁毛也。(桓谭新论)孟尝君喟然叹息,双泪承睫而未下。〗,哽咽良久〖哽音梗。哽咽,悲极气塞貌。〗,忽向阶墀奋身欲掷〖墀,音池,阶下地也。〗,张氏急令婢媪扶持之,叱媒者曰:“此何等事?可强做不令本人知耶?”上舍时偶入内,闻鼓乐声,亟出见。而知其为节妇也,急谓其妻曰:“速撤香烛,请入内室,别图善策。徐某宁无子,强逼孤孀作妾,断勿忍为。”嫂闻言稍慰。
  【译文】到了迎娶日,乙夫妇让媒婆假装说他丢失的儿子找到了,但必须嫂子亲自前去认领。就把她诳骗出门,上了轿。径直抬到了上舍家,进了门,入了正厅,一时鼓乐齐响。上舍妻子张氏,亲自上前揭开轿帘,扶嫂子出来,见她身穿青衣,生气地对媒婆说:“为什么不给新姨娘换吉服?”嫂子这时正想与主人行礼,听她这么说,十分惊讶,问媒婆:“我儿在哪里?这位夫人是谁?”媒婆悄声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啊,你家小郎已把你聘给这家作小房了!主人姓徐,刚才是大娘子。请你快点换上吉服拜天地吧!这家主人夫妇都是忠厚善良之人,比在你家朝夕受小郎的欺侮凌辱,不是好到天上去了么!”嫂子听说之后,一时呆若木鸡,说不去一句话来,只是双泪长流,呜咽悲泣了好久,突然奋身向阶墀撞去。张氏急叫婢媪把她扶抱住,叱责媒婆说:“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强迫人家,不让她本人预先知道呢!”徐上舍听到鼓乐之声出来相见,看到此景此情,知道她是位贞节之妇,急忙对妻子说:“快把香烛撤去,请她到里屋,另想办法吧!我徐某宁可无子!强逼寡妇作妾,绝对不能这样做!”嫂子听到他这么说,心里稍稍安定了点!
  【正文】张氏延之入己室,细询家世,有无子女。嫂历陈颠末,张亦为之嗟叹良久。曰:“既至此,将奈何?”泣而对曰:“此皆兽叔昧良。事已知此,荣辱死生,惟夫人命。若得苟全名节,以见先夫于九泉〖九泉,犹言地下也。〗,愿为侍婢以报大德。”张恻然悯之〖恻,音测;悯,音闵,怜也。恻然,心悲貌。〗,出以告上舍,上舍亦悯之。既而询其夫之名氏,骇然曰:“是宦裔也!”谋送之归,张氏不可,曰:“如此兽叔,若复与之同居,是仍置之死地也。”上舍沉思无计,白之母〖白,犹告也。〗。母曰:“儿能为此盛德事,何患无子?新人既不能复归,不如我认为义女,与我同宿。既全节操,又别嫌疑。汝出门日多,更可伴我姑媳寂寥〖寂寥,音及聊,静也。〗,一举三得,儿以为何如?”上舍曰:“娘言甚善。”促张往告之,喜诺。即日撤花烛筵为汤饼会〖(唐书)明皇后爱弛不自安,诉上曰:陛下独不念阿忠,脱紫半臂挟斗面,为生日汤饼耶?上戚然悯之。(按)凡生子及寄子,设筵会亲友,世谓汤饼会,义本此。〗,既拜母,复以兄嫂礼见上舍夫妇,上舍亦以妹畜之。妹婉顺能得母心,亦代嫂操作。惟时时以子女为念,母嘱上舍为留意。
  【译文】张氏把她请进自己的房里,详细询问了她的家世,有无子女等。她一一都说了,张氏也为她慨叹了一番,说:“现在弄到这步田地,该怎么办才好啊?”嫂子哭着说:“这都是禽兽不如的小叔子黑着良心干的。既然弄成这样,生死好坏,就听夫人定夺了!如能保全名节去见九泉之下的丈夫,我愿意作婢奴来报答你们的大德!”张氏也十分同情她,出来告诉了徐上舍。徐也很怜悯,就问她丈夫的姓氏,一听之后惊讶说:“是作官的后人呀!”便想送她回家,张氏说:“不行。这种犹如禽兽的小叔,再和他住在一起,还会把她置之于死路!”上舍想了很久,找不出妥善办法,就去向母亲禀告。母亲说:“我儿能做这样盛德之事,还怕将来会没有儿子吗!她既然不能回去,不如我把他认作义女,和我同住,这样既保全了她的名节操守,又能避了嫌疑。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她在我身边还能陪伴我们婆媳俩解闷,一举三得。你看如何?”徐公说:“娘说的很对!”告诉张氏去把这意思转告嫂子,她高兴地同意了。当下就撤去花烛婚宴,改为汤饼会(儿子满月或收养义子举办的宴会)。嫂子拜认了干娘,又以兄嫂之礼拜见徐上舍夫妇。夫妇也认她作义妹。她本性婉谦柔顺,很得母亲心喜,又代嫂操持劳作,只是时时想念自己的亲骨肉。太夫人嘱咐上舍留意查访其子女的下落。
  【正文】上舍偶出城,过道旁土地祠。有老僧素识上舍,延之坐。有小沙弥可七八龄,持茶上。上舍睨之,貌秀雅,颇类妹,疑之。询僧曰:“何处得此高徒?”僧喟然曰:“言之长矣!是祖若父,僧皆识之。祖殁,父即世〖(左传注)即世,卒也。〗,叔沉酣于赌〖沉酣,无厌倦之谓。〗,诱之出,将卖为优〖(史记滑稽传)有优孟优旃,善为优戏,而以优著名。(按)世称演戏之人为优,本此。〗。僧见而恻然,以十金得之。闻其母在,拟送之归。恐仍为其叔卖也,故因循以待他日〖因循,迟延之谓。〗。”上舍讶曰:“然则固予甥也!其母失子后,不半月又失其女,感伤成疾,惟日觅死。老师能发慈悲,以子还,我请倍价以偿。”僧曰:“此僧之本愿也,是子颖悟非常〖颖,音引。颖悟,聪明之谓。〗,必成大器,望施主善训之。然切勿令其叔知,负老僧一点婆心〖婆心,出处未详。(按)犹言慈悲心也。〗。”遂令与上舍偕归。
  【译文】有一天,徐公偶然出城,路过土地祠。祠中一老僧素来就与徐上舍人熟悉,请他进庙坐一坐。有一个小沙弥(出家的小孩),大约七八岁,端茶上来。徐公细看这孩子,见他长得秀雅,有些像他的干妹,心中一动,问老僧:“你从哪里得到这位高徒?”老僧感慨地说:“说来话长。他的祖父和父亲,老僧都认识。他祖父去世,父亲也接着离世了。他叔叔沉湎于赌博,把他骗出来,准备卖给戏班子。老僧见了,心中恻然,就化了十两银子买了回来。听说他母亲还在,打算送回去,又怕再被他叔叔卖了,所以就拖延着,等以后看情况再说。”徐公惊讶地说:“这么说来,是我外甥了。他娘自从失去他不到半月,又失掉了女儿,伤心难过得了病,成天想寻死。老师父能发慈悲,把儿子还我,我以双倍价偿还。”僧说:“这正是老僧的本愿!这孩子非常聪明,将来必成大器。希望施主好好训教。但是千万不要让他叔叔知道,不然就辜负了老僧这一点婆心了!”他就让小沙弥随上舍徐公一起回去。
  【正文】上舍携甥至家,迳入母室〖迳,音径,犹言直也。〗,呼妹至曰:“请视此沙弥,为谁氏子?”妹睇之而泣曰〖睇,音替,视也。〗:“非吾子乎?兄何处得来?”甥熟视其母,遽投于怀而哭,妹亦哭。上舍母在张氏室,姑媳闻之俱至。妹携其子遍拜之曰:“非外祖母及舅父母,我母子尚冀重逢乎?儿长毋忘大德。”上舍笑曰:“此土地祠老僧之德也,不然甥将为伶〖伶,音林。乐工也。〗。”因历述僧言,咸切齿于其叔〖咸,皆也;切齿,恨也。〗。
  【译文】徐公领着外甥回到家,直接来到母亲的屋里,喊义妹过来,让她看这小沙弥是谁。义妹一见就哭着说:“这不是我儿子吗!兄长从哪里找到的?”小沙弥对着母亲端详了一阵,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母子相抱哭作一团。徐公母亲正在张氏房里,婆媳俩听到哭声,一起过来。义妹领着儿子向他们一一叩头,说:“如果没有外祖母和舅父舅母,我母子哪得重逢啊!我儿长大以后,不要忘了他们的大恩大德啊!”徐公笑着说:“这是城外土地庙老僧的恩德,不然外甥就被卖到戏班子里去了!”接着就把老僧的话叙说一遍,大家都无不切齿痛恨那个不仁不义的叔叔。
  【正文】次日,上舍持二十金往谢老僧,僧不知何往。香工手一缄予上舍曰〖手,犹言持也;缄,信函也。〗,师濒行时〖濒,音频,犹临也。〗,命留此以奉施主。拆视之,儿卖契也。契后大书六语曰:“震男兑女〖(易经)震为男,兑为女。〗,一气相生。厥有弱息〖弱息,幼女之称。〗,在彼中林。山湄水〖湄,音眉;,音俟。(尔雅释水)水草交为湄。(说文),水边也。〗,松柏森森〖森森,茂盛貌。〗。”读而异之。香工曰:“师命语施主,此去东南二里许,速往访之,可得女耗。袖中二十金,以为赎女资,庙中不需此也。”上舍如其言往。约二里,果见一土山当路。循山而南〖循,依也。〗,溪流浩瀚〖浩瀚水势大貌。〗,松柏成行。中有瓦屋数间,门半掩。见一女子,约六七岁。上舍熟视之,貌酷肖义妹,然无由得其实。忽一老翁扶杖出,上舍拱而询曰:“翁尊姓?”曰:“姓林,客何为者?”上舍曰:“适睹一异事,故冒昧求教。”翁曰:“何事?”上舍指弱女曰:“此女某甥也,何以至此?”翁错愕良久,曰:“既是君甥,何以卖与人作婢?”上舍告以为人略卖之故〖略,夺也,与掠同。〗,请倍价赎之。翁不可,曰:“此女并不识汝为舅,汝岂能冒认?”徐无以夺其说,欲归告妹,虑事中变,筹思无策。忽有少年自内出,则苏城旧友也。见上舍,复曰:“君几时回府?比从何来?”上舍语之以故。少年指翁曰:“此即家君也。”复告翁曰:“此君即儿所言乐人急之徐上舍也。”翁惊喜,舍杖为礼。延上舍入,款洽甚至〖款洽,相待殷勤之谓。〗。上舍复以赎女请,父子皆诺。少年遽入,携女持券出予上舍。券署其叔名,与僧券同。上舍出袖中金曰:“以半赎甥,以半为翁寿〖为寿,注详广平生篇。〗。”父子皆固辞。上舍不可,曰:“许之赎,已荷高谊。若不受值,某心何安?”委金于案〖委,置也。〗,遽携女归以还妹,大喜过望。上舍复为甥延师训读,慧甚,读书日数十行。
  【译文】第二天,徐公带了二十两银子去土地庙向老僧致谢,已不知他的去向。庙里的制香工人,递给徐公一封信,说:“师父临走时,留下让我交给施主的。”徐公拆开一看,是外甥的卖身契,在契约背后写有六句话:“震男兑女,一气相生。厥有弱息,在彼林中。山湄水溪,松柏森森。”徐公读后感到诧异,香工说:“师父让我转告施主,从这里往东南二里多地,快去查,可以找到小女儿的下落。带来的二十两银子,就作她的赎身费,庙里不需要这东西!”徐公沿着所说的方向找去,走了约二里左右,果然有一座土山当路。沿着山脚往南走了一会儿,见有一条大溪岸边松柏成行,林中有几间瓦房,门半掩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站在那里。徐公仔细瞧了瞧,相貌极像义妹,但又无法完全肯定。忽然一位老翁柱着拐仗走出房来。徐公上前打了一躬问:“老先生尊姓?”回答说:“姓林,客人前来有何贵干?”徐公说;“刚才见到一桩异事,所以冒昧向你请教。”老翁说:“什么事?”徐公指着幼女说:“这小女儿是我外甥女,怎么到了这里呢?”老翁有些惊诧,愕然良久才说:“既然是先生的外甥女,为什么要卖给人家作婢女呢?”徐公告诉他是被人骗卖的,请准许用双倍价赎回去。老翁不答应,说:“这女儿并不认你是她舅,你怎么能冒认呢!”徐公无法驳倒老翁的说法,想先回去告诉义妹再来,又怕中途生出变故,想来想去没有好办法,正在无奈之际,忽然一位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正是徐公在苏州的老相识,见了徐公就说:“先生几时回府的?是从哪儿来的?”徐公把原因告诉他。青年人指着老翁说:“他就是我父亲。”又对老翁说:“这位先生就是儿所提到的那位乐于助人之急的徐上舍啊!”老翁惊喜,放下拐杖向徐公行礼,请上舍进屋,殷勤招待。徐公又提起赎女的事,父子两人一口答应。青年走进里屋,拉着小女和卖身契出来,交给徐公。徐公见契约上署着她叔的姓名,和老僧那份契约一样。徐公就拿出银子说:“一半用来赎外甥女,一半用来为老先生祝寿!”父子两人坚持不收,徐公不同意,说:“你们允许我赎回外甥女,已深感你们厚重的情谊了,若不收下赎金,我心怎么能安呢!”把银子放在桌上,就领着小女回到了家里。一家人高兴得难以言说。徐公又为外甥聘请老师训读。孩子十分聪明,每天能读会几十行。
  【正文】当是时,上舍母意外得一女伴朝夕,又见其子若女,皆聪慧秀丽,能得老人欢;而张氏贤淑柔顺,无丝毫德色〖德色,谓自矜施德于人,而现于色也。见(汉书贾谊传)。〗,上舍意慰甚,遂择日复如苏。渡江至杭州,取道嘉兴。舟泊西水驿,忽梦老少二生,至舟向之拜谢,且曰:“蒙君全我妇节,完我子女。我父子诉诸上帝,予君高科贵子,君宜急回杭州应乡试。天榜已定,应中高魁,毋至苏也。”上舍笑曰:“中举须作时文,我生平不知时文为何物,安得中举?”老者曰:“不难。明午,君泊舟于此,有卖旧书者,君尽买之。中有窗稿二本,皆某平生旧作,今科诗文题皆备。无虑曳白也〖曳,音异。(唐书黄晋卿传)晋卿以张爽为第一。爽本无学,议者嚣然。帝御花萼楼覆实,爽持纸终日笔不下,人谓之曳白。〗。”醒而异之。
  【译文】徐母意外得到一个女伴,朝夕嘘问寒暖,又见这对小孙孙聪慧秀丽讨人喜欢,十分高兴;而张氏既贤淑又柔顺,没有丝毫作脸作色的嫉妒心情。见此情景,徐公甚觉宽慰,就决定动身去苏州。渡过钱塘江来到杭州,准备取道嘉兴,船行至西水驿靠岸过夜。睡梦中见一老一少两位读书人,登船前来拜见,感谢说:“承蒙先生保全我内人的贞节,让她母子女团圆。我父子已向天帝上疏陈请,给先生以高科和贵子。先生宜急速返回杭州参加乡试,天榜已定,先生将中高魁,不要再去苏州了。”徐上舍笑着说;“要想中举,必须学作时文,我生平根本不知时文是什么东西,怎能考中!”老者说:“这事不难。明天中午,请先生停船等在这里,会有一个卖旧书的人经过,先生就把这些旧书买下。其中有二册手写稿本,都是我平生所作,今年科考的诗文题目都在里面了,不必担心会交白卷。”徐公醒来,感到诧异。
  【正文】及明将解缆〖缆,音览,系舟索也。〗,大风忽起,舟不得进。沉闷无聊,于船头闲望。, 日晡〖晡,音哺,平声,申时也。〗,果有人携旧书十余本索卖。因忆昨梦,以钱百文买得,果有抄本书二。阅之,似所谓时文者。书末一卷,皆五言律诗。默念:“梦果应,宜先录遗,不如反棹归杭。”忽又自哂曰:“世间安有不读书人而能中举者?勿受揶揄〖揶揄,音耶俞。(后汉王霸传)市人皆大笑,举手揶揄之。(按)揶揄,犹言戏弄也。〗,且乡试二三场须经文策论,此二本中未必皆有,安能终场?”遂决意俟风息前行。念甫定,忽觉体倦,坐而假寐〖(诗经)假寐永叹。(注)不脱衣冠而寐,曰假寐。〗,梦两书生复至,曰:“君何多疑?若患不能作经文策论,驿西旧货店有书两束。东首第一本即经文,西首第三四本即策。今年题皆备,即录遗策亦具,速往购归,无自误也!”少者以手拍其肩曰:“君勿自误。明年会试题,皆在此中矣!”及醒,益异之。因如其言至驿西,果得所谓经策者。买之归,心益狐疑不决。时七月初旬,暑气方盛,不能成寐。阅所买书,得棘闱果报录一卷〖棘闱,注详前周云岫篇。〗,中有言交白卷而中举者,心颇动,曰:“我果如梦中言,得毋类是。”然卒不敢信。倦极始睡,睡则两书生又至,且怵之曰〖怵,音尺;又音黜,犹恐也。〗:“君若不见信,当请君父至。”语未竟,果见其父至。上舍迎谒,父怒之以目曰:“冥间极重科名,我方恨生前不教尔读书;今仗伊乔梓力〖(说苑)乔木高而仰,梓木卑而俯。商子曰:乔者父道,梓者子道也。(按)世称父子为乔梓,本此。〗,蒙帝畀尔科名。现成举人进士不作,不肖子欲何为耶?”生惧而应曰:“儿即刻回杭州,不敢再作他想。”父曰:“如此方是。”因指老者曰:“此若妹之翁,少者,则其夫也。”上舍始悟,复欲有言,父复曰:“好为之,使而父得封诰,为泉壤光〖泉壤,犹言地下也。〗。”以手推之而醒。
  【译文】天亮,船工准备解缆启航,忽然起了大风,只好等待。徐公无聊,站在船头眺望,到了日当中天时,果然有一人拿了十几本旧书,叫嚷着出售。徐公想起梦中之事,就花了百文钱买了下来,果有抄本二册,读了一下,似乎就是所谓的时文体,书末都是五言律诗。心中暗想,梦竟然应验了,应该先把这些文章记熟,不如掉转船头回杭州去。忽然又自我嘲笑说:“世上哪有不读书而能考中举人的事,别招人戏弄了!何况乡试二场三场须写经文笔论,这两册之中未必都有,怎么能坚持到终场呢?”于是决定待风停息后,仍去苏州。主意刚一拿定,忽然觉得浑身困倦,就坐在椅子里打起盹来。恍惚中见两位书生又来了,说:“先生为什么多疑?!如果担心写不出经文策论,在水驿西边有一旧书店,那里有两本书,东边第一本就是经文,两头第三,四本就是策论,今年的题目就完备了,连录遗策也都有了。请快去买回来,不要自误了!”那少年书生拍了拍徐公的肩膀说:“请先生不要自误!明年的会试题,也都在里面了!”徐公醒后,更加觉得奇异,就照梦中所言向水驿的西边走去,果然找到了所谓经策的书,买了回来,一路走一路想,心中更加拿不定主意,没法下决心。当时已是七月份,正是暑热酷盛,终日汗水涔涔,无法入睡,就随手翻阅买来的旧书,看到一本描写考场果报的故事集。其中有说到科考交白卷而中举的事,心有所动,想:“我真能像梦中所说的那样,类似这则故事吗?”但又不敢断然相信,思前想后,困倦已极,就睡着了。刚一入梦,那两位书生又来了,吓唬他说:“先生如果还不相信我们,那就只有请先生的父亲来了!”话音刚落,就见他父亲,徐公起身迎接。他父亲生气的用眼睛瞪着他,说:“冥间极其重视科名!我恨生前没有教你读书。今天仰仗他们父子两人的诚心之力,又幸蒙天帝赐你科名。现成的举人、进士你不要,你这不肖子想要作什么?!”徐公害怕了,说:“儿马上回杭州,不敢再胡思乱想了!”父亲说:“这样才对!”就指着老者说:“他是你义妹的公公,这位青年是她丈夫!”徐上舍才明白过来,还想说什么,父亲打断他的话,说:“你好自为之,让你父亲也得个封诰,在九泉之下也光彩荣耀一番!”伸手一推,徐公醒了。
  【正文】天明,乃命舟子改道归杭,觅寓湖上。托门斗为之起文。不数日录遗,携所得文字入,题果皆在。缮写而出,竟获高取。及试三场,题皆备。场事既毕,仍留寓以俟榜发。果捷,领宴而归。及至家,其妻方与报子〖,胡贡切,音烘,去声,犹闹也。〗,谓:“我家男子在苏司典总,安得到杭乡试?何来拐子,欲诱人财物?“报者大哗曰:“亲见汝家新贵,在至公堂簪花领宴。今作此语,欲赖报钱耶?”正喧攘间,上舍忽入。报者见之,曰:“此非新贵人耶?”张氏见之,曰:“君何忽回来?”徐笑曰:“且开发报子去,再以语汝。”遂出金重犒报人。入拜母,一家团聚。
  【译文】等到天亮,就命船家掉头返回杭州。到了杭州,在西湖边找一家客店,住了下来。又请门房管帐先生把有关文章抄写出来。没过几天,抄好送来了。他就带着这些文章进了考场,所出考题果然都在里面,于是照着抄写一遍交了卷,竟然获得前几名。到了第三场,题目都对。全部考试完了,他仍留在客店等待发榜,结果真中了举人。他参加了上赐的鹿鸣宴后,动身回家。到了家门口,听到妻子正在和报子(送考中喜报的差役)争吵,她说:“我家男人在苏州当典总,怎么会去杭州参加乡试哩!哪里来你们这些骗子,想来诱骗人家钱财!”报子一听哗然,七嘴八舌说:“我们亲眼见到你家新贵人,在至公堂簪金花领受上赐宴会。你咋说出这种话来!莫非想赖掉我们的报喜钱不成!”正在吵吵嚷嚷不可开交之时,徐上舍忽然来到,报子一见就说:“这不是那位新贵人嘛!”张氏见了问:“怎么突然回来啦?”徐公笑着说:“先把报子打发了,再告诉你!”,于是拿出银子重赏了报子,转身来到母亲房里拜见母亲,一家团圆。
  【正文】生历述所以应试中举之故。复向妹备言老少二生面貌,妹泣曰:“果翁若夫也。”张氏复告曰:“君知天道之近否?”徐问何事,妹曰:“兽叔瞰兄行后〖瞰,苦滥切,音堪,去声,视也。〗,即以宗祀为词,登门索子女,屡次闹。一日夫妇偕来,尚未入门,忽雷电交作,提至市心,相对跪于地,身如黑炭而死。”徐亦叹异,曰:“然则房屋如何?”皆对曰:“不知。”次日往谒县令,备述妹之节烈,及为其叔略卖事,而求为之清理家产。令许之。时尚遗田数十亩及住屋,为族人所踞,皆理归之。次年复入都会试,竟联捷,出为知县。而张连举丈夫子五人〖(家语)商瞿年四十无子,孔子曰:勿忧,后当生五丈夫子。〗,皆登科第。其甥后亦弱冠,联捷成进士。两家结姻不绝,至今为山阴望族。
  【译文】徐公向全家老少,一一叙述了如何去应试及怎样中举的详细经过之后,对义妹又仔细地描述了梦中所见一老一少两生的外貌,义妹流着泪说:“确是我公公和丈夫!”张氏搭话说:“夫君可知道天道是近还是远?”徐公问:“什么事?”义妹说:“那个不是东西的小叔,知道兄去苏州后,就借宗祀之事,上门来要我这一儿一女,胡扰蛮缠了多次。一天他夫妇俩又一起来,还未进门,忽然雷电交作,两人被追到市中心,面对面跪在地上,浑身烧成黑炭一样,死了!”徐公也感慨叹息,称奇不已,问:“那么房屋财产怎么样了?”都说不知道。第二天,徐公前去拜见县令,详细述说了义妹之节烈和她母子女被小叔拐骗欺侮的经过,并请求县令为她清理家财,县令答应了。当时还有田产几十亩和住房被族里人占据着,经清理之后,归还了义妹。第二年,徐公又去省城参加会试,竟然联捷,被任命为知县。他妻子张氏也接连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都很有出息,长大后全部登科。徐的外甥在廿岁时也联捷考中进士。两家联姻不绝,至今仍是山阴县的望族。
  【正文】坐花主人曰:“以不知文艺之人,而欲角试棘闱,题名蕊榜,是诚理所必无矣。而竟为事所或有,岂非能度外为善者,乃能意外获报哉?若夫贤妻不妒,终获麟儿〖(杜甫诗)天上麒麟儿。〗,节母全贞,亦叨凤诰。禽心兽行之夫妇,卒至同遭雷殛,对死通衢〖通衢,大道也。〗,彰善瘅恶〖瘅,音旦,句出(书经毕命篇)。(按)彰瘅,犹赏罚之谓。〗,理固宜之。然而完嗣却金之老僧,迥乎尚矣〖迥,远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若说不懂科考写文制艺的人想在考场竞争中获胜,按理实是绝无可能的。但是这样的事却竟然发生了,这难道不是胸襟宏大做出了超出常情的善事的人,才能意外获得的善报吗!若能做到夫贤妻不妒,终毕获得大有出息的儿子光耀门庭。苦守贞节之母,亦有幸获得皇上颁赐的凤诰。那禽心兽行的一对夫妇,突然遭到雷殛,相对而跪,死在大街之上,这个中的惩恶扬善,就道理而言,的确应该!然而,那位成全别人的子嗣而又拒不受酬金的老僧,其高尚的品德,又超出得太远了!”
             二四、陶顺
        为仆理应顾主人 岂能淫窃两伤名
        自为不悔犹诬丐 冥府何容尔狡情
  【正文】陶顺者,余外叔祖姚文僖公仆也。文僖公宦京师日〖天子所居曰京师。〗,外曾祖家居,令陶顺司阍〖阍,音昏。司阍,守门也。〗,顺与一婢私,每盗主物易钱以与婢。四舅氏所居书室中,失单被一床,顺所盗也。室固近常时出入之侧门。适有丐者至门外求乞,顺因诬以盗。丐不服,顺遽率群仆攒殴〖攒,聚也。〗,见伤重始释之。丐出不数日即毙。
  【译文】陶顺,是我外叔祖父姚文僖老先生的仆人。叔祖父僖公在京作官时,我外曾祖住在家里,叔祖让陶顺留在家里作看门人。陶顺与家中一婢私通,经常偷取主人家的东西去卖,得了钱送给那位婢女。我四舅妈的房中丢了一床单被,是陶顺所盗,这间房子就在家人经常出入的侧门旁不远处。恰好有一位叫花子来在门外要饭。陶顺就嫁祸在叫花子身上,诬陷是他偷的。这个叫花子不服,陶顺就纠集家中仆役,把他抓住痛打,见叫花子已被打成重伤,才放了。叫花子出去不几天,就死了。
  【正文】未几,文僖公提学粤东,迎翁就养,顺随往。居数月,因患疹子忽发狂。值严冬,裸身而舞于庭;有力者抱之置床上。甫脱手,遽跃起,跪而自言:“程安两县城隍,因我不应偷盗主人物,反以诬丐者,又殴毙之,今提我会审。”随自喝打嘴,即以手自批其颊,数十;复喝打腿,即伏于床,自敲无算。两臀青紫〖臀,音屯,平声。〗,若被杖状。如是数日,号叫而死。其将死时,向守视者索银,取枕畔银包与之,摇手曰不是。复往市冥资示之,作喜色。即焚之床前,顺向空麾手曰:“若辈可取去,勿嫌薄。”此足徵冥资之说,不尽无稽。
  【译文】不久,文僖公调任广东提学,把外曾祖接去共住奉养,陶顺也随之去了广东。住定后过了几个月,陶顺身上长了疹子,忽然发了疯。当时正是隆冬,他光着身子在院子里跳个不停。于是叫劲大的人,把他抱住,放在床上,刚松开手,他一蹦而起,跪在地上,自言自语说:“程安两县城隍,由于我不该偷盗主人之物,反而诬陷叫花子,又把他打死,今天提我去会审。”接着就自己一边吆喝一边打嘴巴,用手自己批打脸颊数十下,后又吆喝打腿,他就爬在床上,自己擂打臀部无数,全部成了青紫色,就像遭庭杖打的一样。这样一连闹了几天,最后在号叫声中死去。临死前,他向侍候他病情的人要银子,那人把枕头边放的银包递给他,他摇手说:“不是!”那人就到街上去买了冥钱回来,给他看,他才面露喜色。当即就在他床前焚烧。陶顺向空中挥手说:“你们可以拿去,不要嫌少!”这件事也可以证明,焚烧冥钱的说法,不全是无稽之谈。
             二五、雷劈盗弁
        肆意江中起盗心 伤心巨柁压船沉
        隔宵同伙皆天殛 莫道无神却有神
  【正文】粤匪跨江而踞瓜镇〖瓜,瓜州;镇,镇江。〗,大帅集舟师于焦山,以堵其由江入海之路〖堵,音赌,犹截也。〗。有李某者,本艇船舵工,积劳得把总,行恣肆〖恣,音资,去声。恣肆,放纵也。〗,恒有南塘夜出事〖恒,常也。(晋书祖逖传)宾客义从,皆暴桀勇士,多为盗窃;逖遇之如子弟,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夜出否?(按)南塘夜出,谓抢劫也。〗。丙辰之冬,有翁媪自扬州携家南渡,驾一渔船,扬下驶〖驶,音史,疾行也。〗。经李舟傍,李钩致其舟,托盘查为由,率其徒入舱搜缉。倾筐倒箧〖筐,音匡,篮类;箧,音切,箱类。〗,得银二百余两,金银首饰盈匣尽没入之。翁媪不伏,争索再三。李惕以威〖惕,犹惧也。〗,翁惧,请舍首饰而还银,不可。请尽舍之,而薄给行李资,又不可。翁勃然曰〖勃然,变色貌。〗:“世界反覆,岂遂无天日乎?”反舟解缆竟发〖缆,音览,系舟索也。起行曰发。〗。李虑其控己也〖控,音空,去声;告状曰控。〗,因为好语以绐之曰〖绐音殆,欺也,骗也。〗:“吾特与翁戏耳!然日暮携取不便,请俟明晨,尽归原璧。”遂维翁舟于舵楼之下〖维,系也。〗。至晚,举巨舵以压之,舟沉,翁全家及两子,溺毙者十一人。李扬然甚自得也。当是时,李同船二十余人,其不预谋者五人而已,余皆从而染指焉〖(左传)染指于鼎,尝之而出。(按)世谓分润曰染指,本此。〗。
  【译文】广东的盗匪,渡过长江,占据了瓜州和镇江两地。朝庭派大军,集中水军兵船在焦山,堵住他们顺江入海之通路。水军中有一名姓李的,原来是军船上的舵工,因劳积资深当上了把总。他行为放肆,经常夜间出去抢劫。丙辰年的冬天,有一对老年夫妇携带全家人,从扬州乘船南渡。驾了一只渔船顺风下驶,从李把总的船旁驶过。李就用钩索把渔船抓住,借口要对之进行盘查,带领他一伙人登上渔船,入舱搜索,翻筐倒箱,得银二百余两和满满一匣金银首饰,全部没收。老人夫妇不服,和他再三争要,李就威胁吓唬,老人怕了,愿意把首饰给他,而求把银子还给他们,李不答应。老人又求他全部拿去,稍给留点行李路费,李又不同意。老翁一怒之下说:“世道反复多变,难道就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竟然拔转船头,解了缆绳要走。李把总担心他会控告自己,就换了付面孔骗他说:“我特地给老先生开个玩笑!现在已天黑,搬动东西不方便。请等到明天早晨,全部原璧归还!”并把老翁的渔船用索系在军船舵楼下方。到了深夜,李用船上的巨舵把渔船压沉,老翁夫妇及两个儿子等共十一人,全部淹死。李把总却扬扬自得。当时,与李同船有二十多人,其中只有五人没有参予这场谋杀,其他的人都插了手。
  【正文】有水勇某甲,素奉三官道教,非遇战阵,即日夜跪头舱底,讽三官经不辍〖讽,音风,去声,诵也,不辍,不停也。〗。闻是事以为大戚〖戚,忧也。〗,曰:“此必有显报,顾吾侪同舟〖侪,音才,即辈之谓也。〗,可奈何?”李党皆诽笑之〖诽,音非,犹讥也。〗。
  【译文】其中有一水兵某甲,一直信奉三官道教,只要不是出兵打仗,总是跪在头舱地板上,诵读《三官经》不停。他听到这件谋财害命之事,感到十分忧虑,说:“这件事必然会招显著的报应!咱们共事在一条船上,有什么办法呢?”李把总一伙人,都讥笑他迷信。
  【正文】翌日〖翌,音亦。翌日,明日也。〗,李访友于他舟。骤患头痛,急唤渡归。至江心,忽停桡不前〖桡,音饶,即船上橹也。〗,李询之,舟子指李船曰:“君不见船头有雷神怒目而立乎?”李大怒,叱为妖言,举刀背以殴之。舟子不得已鼓楫而至〖楫,音及,橹也。鼓,犹摇也。〗,李甫跃登己舟,霹雳一震而毙。同舟之人,见雷发船头,皆趋避于后艄。雷复大震,劈其舟为两截。其后截及人,皆随声而溺。前截仍浮水面。时某甲尚诵经于头舱底,闻雷声屡震,出视,见李毙而船仅存其半,同舟无一人在者,大骇,携其行囊,号呼求救。或以小舟渡之,棹发未盈丈,雷声复作,前截顿沉。其不预谋者五人,皆为雷提之对岸沙滩,移时始醒。询之,曰:“当雷震李某时,亦随众避匿。恍见金甲神挟之以行,如梦如醉,初不知其何以至此也。”
  【译文】第二天,李把总到另一条船上去拜访朋友,骤然间头痛起来,急忙唤随从用船载他回去。船到江心,划手突然停手不划了。李把总问为什么停下来,划手指着李把总的船说:“你没看见那船头上站着雷神,怒目瞪着我们哩!”李听后大怒,骂他是妖言惑众,用刀背狠击他,船手不得已,只好摇动船桨靠了上去。李把总刚登上自己的船,一声霹雳把他殛毙。船上的人见船头打雷,都向后艄跑,雷又轰鸣起来,把船拦腰劈为两截,后半截随着雷声连人带船全部沉没。前半截此时还浮在水面,某甲仍在头舱底诵经,听到雷声几次发作,就走上甲板来看,只见李把总已然殛毙,一只完整的船只剩一半,同船之人不见一个。十分恐慌,伸手抓起行囊,大声号叫呼救,有人划着小船来救他。未及划出丈把远,又听一声炸雷,前半截也当即沉入水中。没有参予谋杀的五人,都被雷电挟将提到对岸沙滩,过了好一会才清醒过来,有人问他们当时的情形,都说:“在李把总被殛毙时,他们也随着大伙向船尾躲避,恍惚中见有金甲神挟着自己,如梦如醉,根本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二六、掘坟卒
        士卒本应身守法 岂堪盗墓掘坟茔
        破棺露骨无人见 雷殛当途罪自明
  【正文】丙辰之夏,丹阳北门外,有卒五人,同行赤日之中。震雷骤起,毙其三人,其二人皆无恙。或询三人平日所为,二人惕然曰:“今日始知雷之可畏也。此三人者,平日从军所至,专以发掘坟墓为事,不虑其上干天怒也!”
  【正文】丙辰年夏,丹阳县北门外,在赤日炎炎的路上,走着五名兵卒。突然晴空炸雷响起,殛毙了其中三人,另外两名都安然无恙。有人向这二人问起那三人平日的所作所为,他们有所感悟说:“今天才知道天雷之威!真可怕!他们三人平常随着军队,开到什么地方,总要去挖掘人家的坟墓,专门干这种事!根本不曾顾虑到这样干,会招惹天怒!”
  【正文】坐花主人曰:“嗟乎!自粤匪扰乱以来,红巾遍地,白刃摩天。攘货物如探囊〖攘,音壤,平声,夺也。探囊,以手入囊取物也。(五代史)李谷曰:中国用吾为相,取中原如探囊中物耳。〗,等人命于刈草〖刈,音义,割也。〗,如某弁者岂少哉〖弁,音辨,营中千总把总之称。〗?夫其恃伏波横海之威〖(后汉书马援传)玺书拜援伏波将军,南击交趾。(史记卫将军传)将军韩说以待诏为横海将军。(按)伏波横海,今引作将军二字解说也。〗,值斗转参横之际〖值,当也。(钱起诗)斗转月未落。(秦少游诗)月落参横画角哀。(按)斗转参横,谓半夜时也。〗,弱之肉而强之食〖句出(韩愈送浮屠文畅师序)。〗,夫谁得而诛之?而况一舟之中,若者善,若者恶,又孰从而辨之?而彰瘅之异矣乎?雷霆一震,泾渭立分〖泾渭音经谓,二水名。泾水清,渭水浊。(按)径渭,今借作善恶解。〗,同恶毕诛,无辜罔及〖辜,音姑。无辜,犹言无罪。罔及,犹言不及。〗,谓天梦梦〖梦,音蒙。(诗经)视天梦梦。(注)梦梦,不明也。〗,天究何尝梦梦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惨啊!自从广东盗匪开始骚乱以来,红巾遍处可见,寒光森森的大刀随处闪动。抢劫货物犹如探囊取物,随意杀人好像割草,像把总这种人,为数还少吗!他仗恃自己在海上之淫威,借着月黑风高之暗夜,弱肉强食,又有谁能奈何他们呢!何况一船之上,谁善谁恶,又依据什么去辨别,去扬善惩恶!而雷霆一震,黑白立分,同恶者定杀,无辜者必免。都说苍天昏蒙无知,从此事看来,苍天何尝是昏蒙无知呢!”
            二七、雷警不孝
        耄鳏已属可怜身 慢骂相加太蔑伦
        但警不诛原有故 为他赶鸭是粗人
  【正文】江右某甲,以赶鸭为生。其父耄而鳏〖耄,音帽;鳏,音关。耄,注详杨协戎篇。(孟子)老而无妻曰鳏。〗,甲以其坐食也,恒诟辱之〖诟,音构,骂也。〗。一日方肆慢骂,忽震雷一声,提甲跪于院中。乡里趋视,见其须眉衣裤,尽为雷火所焚,神魂皆痴,不言不动。里有能辨雷书者,谓急翻釜底视之,当有异。如其言,果有朱书篆文,辨为雷警不孝四字。众为醵赀建醮〖醵,音及;醮,子肖切,音焦,去声。醵赀,犹言合钱。(正字通)凡僧道设坛,祈祷曰醮。〗,并携某甲跪于父前。三日醮毕始能言。自是改行,乡党称为孝子。
  【译文】江西有一人,赶鸭为生,他父亲年纪已很大了,且老妻已丧,孤身一人。这个赶鸭人因为他不干活,坐着等饭吃,经常辱骂他。一天,他正在放肆地谩骂他的老父,忽然响起一声炸雷,把他提到院子里跪着。邻居跑来观看,只见他的头发胡须,衣服裤子全被雷电烧尽,神识痴呆,一动不动。其中有能够识别雷书的人说:“快去把铁锅翻过来看,一定有奇异花纹!”于是持锅翻转,果然有红色篆文,经他识别,是:“雷警不孝”四字。大家凑钱为他请僧设道坛回向,并把他抬来跪在老父面前,三天后醮忏结束,他才能开口说话。从此他改过更行,邻里的人都称他为孝子。
            二八、埋尸获报
       尸裹氍毹路畔埋 青天司马若安排
       方知科第凭阴骘 殿榜文章并不佳
  【正文】萧春司马之尊人品三封翁,官湖北宜昌府司狱。值白莲教蹂躏楚省〖蹂躏,音柔吝,犹糟蹋之谓。〗,宜昌告警。封翁誓以身殉,令一老仆侍司马入都,依其兄之为部掾者〖掾,音砚,书吏之称。〗。时干戈蔽天,骸骨盈野。尝于当道遇一死尸,裸体横陈。司马恻然〖恻,音测。恻然,悲伤貌。〗,命仆夫埋诸道旁,并撤己所坐红氍毹以裹之〖氍毹音衢俞,注详伪书篇。〗。
  【译文】司马萧春的父亲,萧品三老先生,在湖北曾担任宜昌府的司狱(典狱长)。当时正是白莲教猖獗,湖北省受到该教蹂躏糟蹋,不久宜昌府被围告急,萧老先生发誓以身殉职,派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人侍候萧春进京去找哥哥,他在京城某部中当书吏(文书)。当时到处都在打仗,真是干戈蔽天,骸骨盈野。主仆二人一路走来,胆战心惊。正行之间,见当路横陈一具死尸,全身被剥的一丝不挂。萧春见了心中感到凄恻,就叫老仆把尸体在路旁找个地方埋了,并把自己所乘马鞍上所铺的坐红毡用来裹尸。
  【正文】辛酉闱中,本房某太史得司马卷,将弃之。忽睹案前有物植立,遍体皆红,而不辨面目手足。大骇,疑所弃卷有他故,复取阅。以为不佳,决弃之,则是物复植于前。三弃三现,遂荐诸主司,大遭申饬。太史默不辨。是晚,主司亦屡有红色者往来案侧。次日告人。有知某太史弃卷事者,举以白主司,主司颔之。至夕,复睹红色者植立于前。姑取卷复阅之,即不见。置诸落卷中,则植立如故。不得已,取中榜尾。揭晓后〖出榜曰揭晓。〗,太史以询司马,司马茫然无以对。归语其仆,其仆曰:“是殆当日道旁所埋死尸乎?”司马曰:“何以竟体皆红?”对曰:“主人撤所坐红氍毹以裹之,岂遂忘之耶?”司马为之恍然。
  【译文】辛酉年京中大考。萧春所在考场阅卷官太史某,阅到萧的卷子,认为不好,准备不取,放在落选卷中,忽然见到案桌前站立着一个东西,遍体通红,但分不清眉眼手脚。太史大惊,心里对这张弃置的卷子产生了怀疑,觉得必有什么原因,就又取过来再看一遍,认为不佳,决心不取,这红色的人形又出现在案前,三次丢置三次出现。他不得已就把这份卷子推荐上去给了主司官。主司一看卷子,对他大加申斥责备,太史任他责骂不加申辨。当天晚上,主司也屡次见到红色人形在他书案旁来往。第二天,他对人谈起这件奇事,其中有知道太史阅卷时发生相同事件的人,就对主司说了,主司记在心里,没有说什么。到了晚上,又见那红色人形站在面前,主司姑且把那份卷子拿来再批阅时,那人形就不见了。当他又要丢弃,人形又站在那里了。不得已,就把此卷取为最后一名。放榜以后,太史拿这件怪事问萧春司马,萧觉茫然,无话可答。回来后就告诉了老仆。老仆说:“该不是那天在路边掩埋的那具尸首吧!”萧说:“那为什么全身红呢?”答说:“主人不是用鞍座红毡包裹的吗,怎么忘了喃!”萧司马才明白过来。
  【正文】后司马以大挑得知县,官江苏,有萧青天之称。官至苏州府同知。
  【译文】后来萧司马被破格提为知县,去江苏作官,有“萧青天”的美誉。最后官到苏州府同知。
  【正文】坐花主人曰:“春司马尝宰南汇,有惠政。殁后,其眷属侨寓兹邑。甲寅之秋,邑遭匪扰,城陷,匪党多乡民,相戒弗犯萧青天家。翌日,具舟楫〖备船之谓。〗,尽举其家众财贿,护之出境,罗拜而去。虽盗亦有道〖(庄子)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亦足见廉吏之可为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萧春司马曾一度在南汇县作官,给当地百姓作了好事,去世以后,他的家眷留居在该县,没有回老家。甲寅年秋,该县遭土匪骚扰,县城被占。土匪之中有许多是当地乡民,他们之中彼此告诫提醒,不得侵犯骚扰萧青天的家。土匪占领县城的第二天,他们准备好船,把萧青天的家属和财产全部装船,并护送他们出境。抵达县境时,都一齐跪地向萧家叩头拜别而去。虽然为盗,亦有其道。从这件事也足以看出,作一名清廉之官吏,是值得的!”
            二九、陕右生
       夫供闸草是耶非 心惴犹夸搏鬼威
       游戏终成无益事 冤魂索命竟乘机
  【正文】陕右某生〖陕右,即陕西。〗,学申韩术〖注详某刑名篇。〗。少时因引例不当,误入一人死罪。恒惴惴〖惴,音醉。(诗经)惴惴其。(注)惴惴,惧貌。〗,每举以语人,惧阴报之不免也。
  【译文】陕西有一位书生,学的是起草诉讼,篡写公文等事项的刑名文书之业。年轻时,因引用刑律条例不当,误把一人定成死罪。他后来察觉,一直心中惴惴不安,常在与人谈话中举出这件事向别人说道,害怕逃避不了阴报。
  【正文】后就某县聘,同人多好说鬼者。生以胆自诩〖诩,音许,夸也。〗,谓果有恶鬼,当手搏之。同人思有以试其胆。会将有公燕〖燕,燕会也。〗,先期同人偕诣城外驿中〖诣,赴也,至也。〗,不见一人。惟于马厩〖厩,音救,马房也。〗,遇一闸草夫,面目枯瘠〖瘠,音积,瘦也。〗,黑而长,饶有鬼气。众密议曰:“是可以试某生矣。”因以语其人,且曰:“明日当令人引尔入伏榻下,俟某睡后,潜出揭帐以惊之,尔能乎?”曰:“能。”“能则当厚尔〖,音赖,赐也。〗。”其人色然若甚喜者〖(公羊传)诸大夫见之,皆色然而骇。〗。
  【译文】后来应聘去某县工作,同事之中闲聊,喜欢说说鬼故事。他就自我夸口胆量大,说如果真有恶鬼,一定要亲自用手把鬼抓住。同事就想找机会试一试他的胆子。正好县府役吏要举办一次公宴,同事们都提前先到城外的一个驿馆去作准备工作。进了驿馆,不见一个人。找到马厩,才遇到一个铡草夫。此人面目枯瘦黑长,颇带几分鬼气。大家都商量说,请此人来试探一下那小子倒很合适。就去找到铡草夫,把打算告诉他,说:“明天我们叫人把你领到他房里,潜藏在他的床下,等他睡下后,你就悄悄出来,揭开帐子吓唬他。你能行吗?”他回说:“能!”他们说:“要能行,一定给你重赏。”这人脸上显出高兴的样子。
  【正文】次日燕罢,已二鼓,生归房即卧。众伏窗下潜伺之。须臾〖臾,音俞,须臾,不多时也。〗,其人自榻下出,不即揭帐,拊胸搏膺〖膺,音应,亦胸也。拊搏,皆击也。(北齐书)以手拊胸而退。(左传)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鬼气森然。众咸疑之。忽见其人踞某书案坐,探怀出文书一角,朱墨烂然〖烂然,鲜明貌。〗,睨帐中人而笑〖睨,音逆,斜视。〗,众益疑之。其人骤起,直扑卧榻,揭帐而呼。遥见生亦揭帐出,相对良久。其人攘臂而前,生狂呼扑地。众大惊,破门入救,生气已绝。四觅其人,不知去向。询诸驿中,并无其人。众始悟为冤鬼,乘机索命云。
  【译文】第二天,大家吃喝完毕,玩了一阵,已到二鼓天,某生就进到房里上床睡了。同事们悄没声息地躲在窗外向里偷看。不一会儿,这个人就从床下出来,没有立即去撩开帐子,只是双手拍打胸脯,散发出一股阴森森的鬼气,令人毛骨悚然。大家都心生疑团。忽然见他坐上了书桌,从怀中摸出一纸文书,黑墨写的字,朱笔点的红,鲜明夺目,他用眼角瞟着帐中睡着的人,笑了。大家更加生疑了。只见这人猛然起身,直扑卧榻,撩开帐子大叫。远远瞧见某生也揭开帐子出来,两人相对了好一阵,这人伸出双臂向前,某生狂呼一声扑在了地上。众人大惊,撞开门进去救援,某生已经气绝,大家四处找那人,已不知去向,又向驿站上的人打听,都说这里没有这样长相的人。大家才意识到,这是冤鬼乘机来索命债的。
  【正文】坐花主人记是而慨然曰:“世之以申韩学佐人者,可弗慎哉?虽然,如某生者,徒以少年学术未精,比例偶误耳,然阅年既久,惨报犹罹。彼身膺生杀之权,而惟贿是视。金钱才入,黑白遽淆〖淆,音摇;乱也,混也。〗,故出则死者含冤〖出,谓出人罪也。〗,入则无辜被戮〖入,谓入人罪,无辜,犹言无罪也。〗。为官为幕,若而人者,其受报又将何如哉?”
  【译文】坐花主人在记叙这件事时,感慨万分说:“凡世上为人写诉讼状和做官府秘书的人,能不谨慎行事吗!象某生这样的人,只因为年少时学术还不精通,引用律条偶然失误,尽管经历多年,惨报仍然不免!他手握生杀之权,却只看到金钱贿赂之利。只要一沾贿赂,黑白立即混淆,开脱了一个,另一个死者就含冤地下。笔上加罪,无辜者就会遭杀。所以当官作幕僚者,将来所受报应,会是什么样的,真不敢想啊!”
            三十、柯桥某
       负兄所托效新台 啮腿惊看黑犬来
       廉耻俱无身可杀 鬼呼快活正堪哀
  【正文】会稽柯桥镇,某甲病将死,以幼子养媳,嘱其弟某乙曰:“我死弟又未娶,宗祀惟此子是赖。幸弟善抚之,得成立以延似续〖注详王中丞篇。〗,虽死不朽。”言讫,执弟手而逝。
  【译文】会稽柯桥镇的某甲,生了重病,临死时,把幼小的儿子和童养媳,托咐给弟弟某乙,说:“我死了,弟弟又没成家,咱家的香火就靠这个孩子继承了。希望弟弟好好抚养他们,能够使他们长大成人,顶门立户,延续宗祀,我死也就放心了!”说毕,握着弟弟的手瞑目而逝。
  【正文】乙因其侄为子,其初抚之甚笃,乡里称之。时子仅弱龄,而媳已及笄〖笄,音鸡,簪也。(杂记)女虽未许嫁,年二十而笄。(按)及笄女子,年二十之谓。〗,贫家无多屋,朝夕共居。未几,乙竟忘易箦之言〖箦,音责。易箦,注详正直篇。〗,顿蹈新台之耻〖顿,犹骤也。蹈,犹犯也。(诗经新台章朱注)卫宣公为其子娶于齐,而闻其美,欲自娶之,乃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此诗以刺之句。〗,丑声四播,乡里之称之者,皆反而诽诮之〖诽诮,音非肖,犹讥笑也。〗。越数年〖越,过也。〗,子已弱冠,乙犹日使媳侍寝,而卧子于床下。子恒终夕饮泣,不敢言。
  【译文】某乙就把侄儿认作儿子,起初抚养照料尽力尽心,受到邻居乡里的称赞。当时儿子才十几岁,而养媳已近二十。由于家境贫穷,没有多余房间,三人朝夕相处住在一间屋里。没有过多久,某乙竟然忘了自己对哥哥所作的诺言,把儿媳给奸污了。于是丑声传了出去,乡里原来称赞他的人,都反过来指责讥笑他。过了几年,儿子已经二十,某乙仍然让儿媳陪他睡觉,而让儿子睡在床下。儿子常夜里哭泣,不敢说什么。
  【正文】会冬至,乙念兄浮厝田间〖厝,音措。〗,覆草朽坏,无以蔽风雨,因编茅为席以易之。甫至厝所,忽有黑犬自棺后突出,啮其腿〖啮,同咬。〗,狂呼倒地,同行者扶之归。至家,即作甲语,责其负兄奸媳。自批两颊,颊尽肿,复自裂其肾囊,囊碎,肉片片堕。口称我为祖宗杀此无廉耻人,遂连呼快活而死。
  【译文】有一年冬至,某乙想到哥哥的棺木还露天封藏在田野里,上面覆盖的稻草已经朽坏,不能遮挡风雨了,就动手编了一张新草席去更换。刚来到放置棺木处,突然从棺木后面蹿出一只黑狗,咬住他的小腿肚,他痛得狂呼大叫,倒在地上。在田里耕作的人见了,扶着他回到家里。一进家门,他就以他哥哥的口气责骂他辜负誓言奸污儿媳,自举双手自打嘴巴,打得脸颊都红肿了,接着又自己撕裂阴囊肉,片片坠下,嘴里说:“我替祖宗打死这个无廉耻的人!”接着连连说:“痛快!痛快!”一会儿就死了。
           三一、安港东岳庙三则
        泰山岱岳属齐青 乡镇之神乃亦灵
        听说丹徒安港事 几人春梦陡忪惺
  【正文】丹徒县安港镇,有东岳行宫,灵威显赫,感应如响。邻村有不孝子,其母讼之巡司,巡司拘系之,案未决。其妇日号泣于母侧,为子乞哀。母转怜之,因以番银二十元,授安港镇赵某,请为之馈巡司,而释其子。赵匿其大半,仅以五元献巡司。巡司怒却之,且宣言将解县。赵出,则绐讼者〖绐,音殆,欺也,骗也。〗,以巡司所望奢,非速馈四十元,即解县照忤逆例严办。母惧而归,将鬻产以献〖鬻,音育,卖也。〗。会有传言其妇将自缢者,巡司虑干人命,即解其子于县。妇闻之,果自缢死。
  【译文】丹徒县安港镇,有一座东岳大帝的行宫,有求必应,灵感异常,盛名远扬。邻村有一个不孝子,他母亲告到镇巡司所,巡司就把不孝子抓了。案子还未判决,儿媳妇成天在母亲身边哭诉,替儿子哀求饶恕。母亲也很怜悯她,转了念头,就拿出二十块银元,交给安港镇一个姓赵的,让他送给巡司,放了她儿子。赵某私自扣下大半,只拿五元献给巡司。巡司生气地拒绝了,并宣告说马上要把儿子押解去县上处置。赵某回来,欺骗这位母亲,说巡司要价高,如果不马上送去四十元,就立即解送县府,按忤逆罪严办。母亲一听害怕了,回到家里准备卖掉房产凑足送去。恰好又有传闻说儿媳妇要上吊自尽,巡司担心要出人命,马上将儿子解送县府。媳妇听到这消息,果然自缢身死。
  【正文】死数日,赵方昼寝忽跃起,狂奔入东岳庙,沿途大呼:“某不合匿某姓十五金,致讼案不结,妇遭惨亡。今为妇所控,岳帝勾我质讯,我殆将死矣!”入庙即伏案下,号呼甚惨,如遭扑责状,继而寂然。视之,两股杖痕重叠,气息仅属〖属,接也。〗。扶掖而归,越日竟死。
  【译文】不几天,赵某正睡午觉,忽然一跃而起,失魂落魄向东岳庙狂奔,一路跑一路大声呼叫:“我不该私吞他家十五元钱,致使讼案不能了结,妇遭惨死。今天被她告了,东岳大帝勾我去对质,我活不成了!”他一进庙,就爬伏在神案前,号呼不停,甚为凄惨,像似遭到鞭挞,一会儿不听有声响。大家进去一看,只见他双腿满是木棍所打的痕迹,气息奄奄,把他扶回家中,隔了一天就死了。
  【正文】有某姓少年病瘵〖瘵,音债,肺痨病也。〗。或言猫胞衣合药可治,其家如言购得之,和药以食病者〖食,音寺。〗,病果愈。
  【译文】某家有一少年,得了肺痨病,久治不愈。听说用猫的胎胞合药服下,就能好。家里人就用钱买了,合药给他吃,病果然痊愈了。
  【正文】越数月,病者忽见二青衣持票来勾,言为猫所讼,遂以一人守其尸,一人导之行。至一公廨〖廨,音解,官署也。〗,宫殿极宏敞〖敞,齿两切,音昌,上声。宏敞,高大貌。〗,岳帝衣冠南面坐,仪卫森列。一猫伏案下,作人言,诉因被取胞衣,致遭枉死状。病者辨系家人所为,己不预知。帝即命掌颊二十,以示薄惩。复谕之曰:“今释汝去,速延某观道士度彼,使归人道,毋结来生债。”某伏地顿首谢,青衣人仍掖之归。醒则两颊尽肿,急语家人,往延某道士设醮。道士索价昂〖昂,高也。〗,家贫无以应,姑置之,而心恒惴惴。
  【译文】过了几个月,这位少年忽然见到两个穿青衣的人,拿了拘捕票来勾他,说他已被猫告了。随即留一人看守他的尸体,另一人带他去。来到一座官府衙门,宫殿极其宽敞宏大,岳帝身穿天衣天冠,向南而坐,两旁仪仗卫队排列森严。一只猫伏在神案下,口吐人言,诉说因被取胎胞而遭枉死。少年辩解说是家里人所作,自己预先并不知道。岳帝就命衙役掌颊二十下,以示薄惩,又对他说:“今天放你回去,马上去请某道观中道士超度它,让它投归人道,不要再结来生的怨债!”少年跪地叩谢。那位青衣人又把他扶了回来,醒来之后,两颊全部红肿。他急忙把此事告诉了家里人。家人马上去道观延请道士设醮超度。但道士要价很高。少年家中贫困,无法支付,也就拖延下来,但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正文】一日方与家人笑语,忽嗔目狂呼曰:“青衣人又至矣!”遂复昏瞀〖瞀,音茂,目不明貌。〗多时,口作青衣人语曰:“我奉帝命,奔驰远道,今留此为汝家人看守房舍,岂一盏清茶尚吝之耶?我若去,房舍一坏,安能复履人世?”言已,作切齿状〖切齿,恨貌。〗。家人急与之茶,尽十余盏。其邻众闻之,竞来询冥中家属,随所问以对,无弗验。约一昼夜,复作青衣人语曰:“汝家人回矣!”语讫而仆,俄顷复醒,神清如常。询其故,则仍至前处,岳帝责以负约。虽呵斥甚厉,未遭扑责,惟命速回超度而已。其家乃竭力如命措办,后遂寂然。
  【译文】一天,少年正和家里人谈笑,忽然瞪大眼睛狂呼:“青衣人又来了!”当下就昏晕过去,隔了很长时间,嘴里说着青衣人的话:“我奉岳帝之命,远道奔波。现在留在这里为你家人看守房舍,难道连一盏清茶都舍不得吗?我要是走了,房舍一坏,他怎么能再回人间来呢?”说完,作出愤恨切齿之状。家里人赶忙给他泡茶,一连喝了十几杯。左邻右舍听说此事,都竞相前来打听自家已故亲属在阴间的情况,随问所答,一一都准确无误。大约过了一昼夜,少年又以青衣人口气说:“你们家的人回来了!”说完就昏过去,不一会儿,又苏醒过来,神情如常。家人问他经过情形,他说仍然去了以前的那个地方。岳帝责备他没有履行诺言。虽然呵责得很厉害,但没有再打他,只是要他回来快点超度。家里人便竭尽全力筹措操办超度之事。从此以后,便一切平安。
  【正文】安港江面有老鼋,率其族以居,生息蕃衍〖蕃衍,众多也。〗。沿江渔者,尝捕得鼋大如盆,以献素封赵某〖素封,注详偷儿篇。〗。赵食而甘之,厚予之值〖值,价也。〗。渔者大喜,益百计捕鼋,得即献赵,恒获重利以归。如是以为常。
  【译文】安港水域里有一只大鼋(甲鱼),全族都生活在这里,生息蕃衍。江边打渔人曾捕捉到一只大如脸盆的甲鱼,献给了当地的一家名门大户赵家。赵老翁吃了以后,觉得味道十分鲜美,就给了渔夫很多钱。这个渔夫十分高兴得意,越发想尽办法去捕甲鱼,只要捉到,就拿去献给赵家,经常能获得大利。这样也就成了常例。
  【正文】越岁余,赵忽梦至东岳庙,与一人对簿〖对薄,注详牛头人篇。〗,锐头而肥躯〖躯,音区,体也;锐,尖也。〗,自称江中老鼋。诉赵以口腹之欲,杀其子孙。岳帝问赵,赵具服渔者献鼋状。帝因责赵曰:“老鼋窟宅于此有年〖窟,音枯,穴也。〗,素不为行旅害,彼渔者何知?尔素封之家,不知放生惜福,而反纵其饕餮〖饕餮,音涛帖。(韵会)嗜饮食曰饕。(玉篇)餮,贪食也。(左传)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多杀生灵,阴律不能为贷尔。”赵哀求改过,且发愿:“如蒙释回,当戒杀放生。凡牛犬及不常见之物,永禁不食,以赎前愆。”陈乞再三,乃命薄予杖责,以泄老鼋之怒。杖讫,复谕之曰:“一念之善,鬼神福之。尔果能戒杀放生,永禁牛犬,自有善报。若仍恣肆如前〖恣肆,即放纵之谓。〗,不复尔宥也。”因命鬼役导之出。
  【译文】过了一年多,赵翁忽然梦见自己来到了东岳庙,与一个人对质。此人尖头长颈,身躯肥硕,自称是江中老鼋,申诉说赵某因为贪恋口腹,杀了它的子孙。岳帝责问赵,赵就据实详叙了渔人献鼋的前后经过。岳帝责备赵说:“老鼋在此地穴居安家已经多年,从来没有扰害过来往行旅。那个打渔的人有什么知识。你却是名门之家,不知放生惜福,反而贪纵口腹,厉吃大嚼,多杀生灵,阴间律法是不能饶恕的!”赵一再哀求准予改过,并且发愿说如果能获宽恕放回,一定戒杀放生,凡是牛肉、狗肉等不常见的东西,永远守禁不食,以赎前罪,求之再三,岳帝始命给予杖责,替老鼋消除怒气。杖责完毕,岳帝又告诫赵说:“一念之善,鬼神会加福。你如真能戒杀放生,永远禁食牛犬之肉,自有善报。如果仍像以前那样恣纵放肆,就不再宽恕你了!”接着命令鬼役领赵出去。
  【正文】及醒,两股青紫,肿痛数日,杖而能起。不自掩讳,述以戒人。遂举鼋鼍龟鳖及牛马驴犬之类,合家戒食。又不惜金钱,买物放生。数岁之后,家资日富,财雄一乡。
  【正文】赵翁醒来之后,发现两腿青紫红肿,疼痛了几天,拄着拐杖能起床行走了。他便不加掩饰隐讳,向人讲述前后经过,以劝戒别人。并且要求家人,彻底禁食龟鳖等野生水产及牛马驴犬等生物之肉,又不惜金钱,买物放生。几年过后,家资日富,财雄一乡。
            三二、蔡方伯
        一纸批回手自填 代他弥补项三千
        而今始信轮回说 朝服来联隔世缘
  【正文】蔡小霞先生,屏藩陕右时〖(诗经)价人维藩,大邦维屏。(按)屏藩陕右,犹言作陕西藩司。〗,属〖属,属下。〗令某,以老疾乞休,有挪亏库项三千金〖挪,犹移也。〗,为后任所揭。时功令甚严,挪数百金以上,即籍没监追〖抄家曰籍没,下狱追缴曰监追。〗。限满无偿,罪至死。令居官廉,乞休后几不多一银。又耿介寡交游〖耿,音梗。(后汉书王符传)耿介不同于俗。〗,同寅中无可通缓急者。惟静听严参,束手待毙而已。
  【译文】蔡小霞先生,在陕西任藩台时,其下属某县令,因年老多病呈请退休,他在任中曾挪用亏空了国库三千金。这件事被他后任县令揭发出来。当时吏律十分严厉,凡挪用数百金以上者,就没收家产,收监追缴,到了期限还不能补偿足数的,就是死罪。这位县令作官廉洁,呈请退休后,几乎没有剩下一两银子,性情又很梗直清高,很少结交朋友。因此,在此急难之时同事中找不出哪一个愿意借钱或出力相助,只好静等严参,束手待毙了!
  【正文】蔡公闻而怜之。翌日,召令入,屏人而谓之曰〖屏,音丙,退也。〗:“君所亏三千金,吾知君无力缴完。可具一解批来,当为君掣批完案。”令愕然曰:“不敢。”公笑曰:“非戏君也。我怜君廉介,且因公被累,欲以应得养廉为君弥补。然事非一日所能了,故欲先掣批回,免君羁旅之累耳。”令出不意,感极不能言,顿首趋出。次日即具批呈送,公手自填注收讫月日,钤印而归之〖钤,音乾犹盖也。〗。令具朝服入谢,叩首大言曰:“某荷公再造恩,今生老矣,图报无从,死后当乞生公家以报大德。”遂归。
  【译文】蔡公知道以后,很同情他。第二天传召这位县令进府,把周围的人打发开,单独对他说:“你所亏空的三千金,我知道你无力缴完。你可以写一份请求报销的呈文交上来,我为你批准完案。”这位县令一时愕然惊疑,说:“不敢!”蔡公笑着说:“不是开你玩笑!我是怜惜你廉洁清操。同时你因受公事拖累,想为你争取一笔应得的养廉费(即退休金),作些补偿。但此事并不是一两天所能办妥的,所以想先把报销呈文批了,免得你被此案纠缠不能回家!”这突发的意外,县令感激万分,说不出一句话来,叩头之后退了出来。第二天便写好呈文送上,蔡公亲自给填注收文日期,盖了官印,交还给县令,县令穿戴好官服前来谢退,跪地叩头,郑重地说:“我承蒙公再造之恩,今生已老,图报无从。死后要乞求投生恩公之家,以报大德!”拜谢之后,就回了老家。
  【正文】后十余年,蔡公亦致政归里。书坐厅事,朦胧间〖朦胧,音蒙龙,不分明貌。〗,忽见某令朝服入谢,无异曩昔〖曩,乃朗切,音囊,上声。曩昔,犹言旧时也。〗。公念是地非陕藩署,且令归久矣,何以得来?正惶惑间,某令迳趋入内〖迳,犹直也。〗。公惊唤而寤〖寤,音误,觉也。〗,则内室报生公子矣。公曰:“是再来人也!当振吾家。”因名之曰振武,字麟州。未冠,即冠童子军〖冠军,犹言试第一也。〗,以丙申进士入词馆,观察粤东有政声,屏藩开府〖(北史魏太武帝纪)诏诸征镇将军王公,杖节边远者,听开府辟召。(按)屏藩,即布政司之谓。开府,即总督巡抚之谓也。〗,指顾间事也〖(东都赋)指顾倏忽,(按)指顾间,犹言容易也。〗!
  【译文】以后又过了十多年,蔡公也已告老还乡。一天蔡公正在书房静坐看书,微觉困倦。朦胧之间,忽然看见县令身穿官服进来告谢,和以前一模一样。蔡公想:“这里又不是陕西的藩台署衙,而且这位县令早就退休回乡了,他是怎么来的呢?”正在惶惑思考之间,这位县令径直走进内院去了。蔡公大声叫他,就醒了过来。这时,内院仆役来报,夫人生了个公子。蔡公说:“这是再来人啊,一定会振兴我家的!”就取名振武,字麟州。这孩子不到二十岁,就成了童子生中的冠军,丙申年考中进士,入了翰林,在粤东作观察使,很有政绩,后来作到布政司,又任总督巡抚。这前前后后的一切,只是转瞬之间的事!
            三三、杀婢索命
        杖刑炮烙太心凶 姑劝殷勤竟不从
        两婢约齐来索命 人相容处鬼难容
  【正文】吾杭富家某之妻极骄悍〖悍,音翰,凶也。〗,待侍婢甚酷虐,小不如意,即榜掠无完肤〖掠,音略。榜掠,打也。〗。尝毙一婢于杖下,其姑闻而严训之,弗悛也〖悛,音迁,改也。〗。后更为炮烙之刑〖(史记)纣作炮烙之刑。〗!
  【正文】吾杭县有一富家某,其妻十分骄横凶悍,对待婢女非常酷虐,稍有不如意的事,就打得人家皮开肉绽,体无完肤,曾经狠毒地当场打死一个婢女。这个悍妇的婆母知道后,曾对她严加训诫,但她听而不闻,依然如故,后来竟然想出了炮烙之刑来虐待婢女。
  【正文】一日,有一婢忤意,怒甚,以烙铁置炽炭中烧红〖炽,音斥,旺也。〗,脱婢衣而遍烙之,竟体焦灼,叫嚎而死〖嚎,音豪,同号。〗。不数日,妇遂病狂。先后二婢同附其体,称欲索命。或自拔其发,或自批其颊。针刺刀截,一如当日待婢之法。其姑往问之,则跪地称老太太,且曰:“蒙老太太恩,虽死不敢忘。”其姑因劝令弗索命,当为延高僧追荐。二婢皆不可,曰:“当时少奶奶若肯听老太太话,婢等何至死于非命?老太太前,婢等断不敢无礼。然欲缓其死,弗能也。”自是每遇姑至,则神气稍清。姑去,则闹如故,竟索其命以去。
  【译文】一天,有个婢女违逆了她的意思,她大怒,拿了一把烙铁放在炭火中烧红,剥了婢女的衣服,在她赤裸的身上到处烫,直烙得她浑身焦黑,痛得惨嚎不止而死。没过几天,这泼悍之妇就发了疯病,两个死婢都附在她身上,说是要向她索命,一会儿自扯头发,一会儿自打耳光,一会儿针刺,一会儿刀戳,就像先前虐待婢女那样。她婆母前来看她,她就跪在地上,口称老太太,说:“承蒙老太太的恩待,虽死不敢忘!”婆母劝她们不要索她儿媳的命,为她们敬请高僧作佛事超度,她俩不同意,说:“当时少奶奶如果肯听老太太的话,我们何至于遭此惨死!在老太太面前,我们绝不敢无礼。但想饶她不死,不行!”从此每当婆母过来看望,她神智就稍稍清醒,婆母一走,疯闹如故,竟最终疯死了!
            三四、无头人
       罪关大辟要精详 虽届瓜期心莫慌
       里正原难比司马 可怜贱命贵人偿
  【正文】丙辰之秋,大军云聚丹阳,大帅向忠武公薨于军。怡悦亭制府,自常州赴军护帅事。
  【正文】丙辰年秋季,官军集结在丹阳县,主帅向忠武公在此时逝世。怡悦停的制府大人,受命从常州前来丹阳军中料理和护送大帅遗体返乡安葬事宜。
  【正文】有广西标弁六人,奉翼长令〖(按)军中有左翼右翼之名。翼长一翼之长,即带兵官也。〗,迎谒而归。道出吕城,所坐船与民船竞〖竞,音近,争也。〗,六弁倚势持刀,跃入民船,以刀背殴一人下水,并搜括其舟中银物。民船人号呼求救。时吕城团练民兵,方麇集两岸〖麇,音君,注详某烈妇篇。〗,接大帅未散,闻水面号呼声,遽奔救。六弁持刃死斗,众疑为盗,并力御之,格杀三人,其三人已就缚。时万众腾沓,刃棍齐下,不复可以理喻〖喻,音预,晓也。〗,遂并毙之。惟长夫二人,得乘隙逸归,奔诉于翼长。翼长大怒,严饬丹阳县缉犯拟抵。
  【正文】军中的翼长(类比团长之职)下令广西军的排长和士兵共六人,前去护送。经过吕城,所乘的船和民船抢道,这六人就依仗军势,手提大刀,跳上民船,用刀背把一船民打落入水,并且搜刮抢掠民船上的财物,民船上的人就呼号求救。当时吕城的团练民兵也来迎送大帅灵船,还没有散去,集中在岸边。听到河上呼救声,都赶来救援,那六人就持刀抵死拼斗。大家以为他们是强盗,就合力进攻,杀死三人,另三人也被捆绑起来。这时,大家都杀红了眼,杀作一团,已经不听招呼,不可理喻了,把那三人也杀了,六人船上只有船长和一船夫找机会逃了出来。他俩急忙逃回向翼长禀告。翼长大怒,下令丹阳缉拿杀人犯以命抵命。
  【正文】时令丹阳者为某司马〖司马,同知之称。】,摄事一年【摄,音社,代也。摄事,犹言署事。〗,瓜代已有人矣〖(左传)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邱,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忽遇此巨案,且责令获犯结案,方准交卸。司马惧甚,悬重赏以购犯。不二旬,获犯五,惟金阿德一犯未获。时翼长必欲一命一抵,缺一不可。而阿德之兄,本充吕城里正〖里正,地保也。〗,以解犯在城,遂并下之狱,与五人者同正法于市。
  【译文】当时丹阳的县令是某司马,代管县政事务一年准备卸任,正式县令已经委任。遇到这样一件大案,而且翼长的命令中责成他捕获罪犯结案后,才能准他交卸。这个司马恐惧万分,悬重赏缉拿。不到二十天提到五人,只有金阿德一名未能捕获。翼长坚持一命抵一命,缺一不可。正巧阿德的哥哥是吕县城关的里正(地保),此时正负责押解犯人在城里,于是就把他也一同下狱,连同其它五人一起在市区正法,结了此案。
  【正文】案结,司马交印,旋省。甫至省寓,即病,寓中大小皆见一无头鬼,随一长发人往来厅际。易箦之日,有仆妇某自司马卧房出,见长须者携无头鬼,直入卧内,仆妇大呼扑地。守视者闻声惊救,仆妇醒而司马长逝矣!
  【译文】司马才得以交了官印,来到省城回命。刚到省城住下,就病了。客店中的人都看见一个无头鬼跟随一个长胡子的人在厅房里进出。在接交县务完毕那一天,有一个待候司马的仆妇从司马卧房出来,见长胡子带着无头鬼径直走进司马卧室,仆妇大叫一声,扑倒在地,侍者听到喊声慌忙前来抢救,仆妇醒了,但司马却死了。
  【正文】坐花主人曰:“凡事起仓卒,小民生死所系,司牧者能据理以争〖(左传)师旷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按)司牧者凡道府州县是也。〗,为民请命,上也。即不然,调护上下,化重为轻,使生者无冤,死者折服,犹其次也。若置民生于不顾,惟权势之是徇,哀此小民,控告无所,驯至骈首就戮。身虽死而心未死,其为厉也宜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凡仓促行事,有关于老百姓的生死大事,地方官能据理以争,为民请命,这是上等作法。即使办不到,就应上下调和维护,化重为轻,做到生者无冤,死者心服,这仍算是次一等作法。如果把小民的生命不当一回事,只顾顺随权势,那么这可怜的无辜,控告无门,只得听命被杀,身虽死心却不死,变成厉鬼讨债,也就是应该的了!”
             三五、朱书闱卷
        平生所作须留神 身入乡闱报自明
        梦觉连呼三错后 朱书闱卷十科停
  【正文】咸丰辛亥,浙闱头场,有鄞县某生,三艺已毕,真草俱脱稿。天尚未曙〖曙,音署,晓也。〗,坐而假寐〖假寐,注详阴骘篇。〗。朦胧间〖朦胧,睡将熟不分明之貌也。〗,忽大声曰:“吾过矣!吾知罪矣!”即于卷面大书曰:“绝人宗嗣,罚停乡试十科,仍注入孤独册中。”傍书“伏魔大帝”四字。天明后,踉跄出号交卷〖踉跄,急遽貌。〗。受卷官见卷面朱字淋漓〖淋漓,未乾貌。〗,搜其考篮,并无朱笔。视其人,则昏迷若痴,知尚为鬼附。扶之出,而登其名于蓝榜。此姚君又青于闱中亲见之者。
  【译文】咸丰辛亥年间,浙江考场的第一场考试中,有一位鄞县来的考生,卷题三艺已全部答完。看看天色还没有亮,就坐在自己的号房里闭眼休息。朦胧之中,忽然大声说:“我错了,我知罪!”就在卷面上提笔写道:“绝人宗嗣,罚停乡试十科。仍注入孤独册中。”旁边落款是“伏魔大帝”四字。天亮以后,他跌跌撞撞走出号房,把卷子交了。收卷官见卷面上有朱笔写的字,还没有干,搜检了该生的提篮,没有发现朱笔,再看这人,神情昏迷痴呆,知道是冤鬼附在他身上,就把他搀扶出去,把他的名字登上了蓝榜。这件事是姚又青君在考场中亲眼所见。
             三六、梦中鹤舞
         隔宵梦鹤却何因 广座场中若有情
         不意鹤飞徒盼望 有情之处变伤心
  【正文】吾杭先达某公,家贫,美恣容,有玉人之称〖(世说)裴令公有容仪,时人谓之玉人。〗。乡捷后,馆于吴门巨室。会巨室有嘉礼〖(宋史礼志)旧史以饮食、昏冠、宾射、飨宴、庆贺之礼为嘉礼。〗,张筵受贺,妓乐毕陈。
  【译文】吾杭县有位老前辈某,家境贫穷,但长得十分俊美,外号玉人。乡试中榜之后,在苏州一大富之家设馆教书。恰好这家有喜事设宴请客,规模宏大,并延请了乐队和歌舞妓乐表演助兴。
  【正文】名妓某,色艺冠时〖冠时,犹言为一时之首推。〗。先夕,梦于广座间,见一鹤屈一足,对之而舞。羽衣蹁跹〖蹁跹,音偏先,舞貌。〗,修洁可爱。傍立者谓妓曰:“此即汝终身所托也。”妓为之梳其翎,振翮飞去〖翮,音格。振翮,张翅貌。〗,妓亦惊寤。翌日,至巨室侑觞〖侑,音又,助也,奏乐助饮酒之兴,谓之侑觞。〗,见华堂灯彩,一如宿昔所见。维时吴郡名贤,半皆在座,顾不知谁为应梦之人。中酒〖酒数巡之后,曰中酒。〗,客皆起,散座更衣。先达去衣冠,服白袷〖袷,音夹,(韵会)袷,夹衣也。〗,以一足加椅上,适向妓而立,仪观俊伟〖仪观,容貌也;俊伟,不凡也。〗,眉目如画〖(后汉书马援传)马援为人明须发,眉目如画。〗。有素识妓者,戏调妓曰:“此某郎也,足相配否?”妓虽微哂,而念梦与境合,且见先达风度端凝,知其必贵,遂乘间密通款曲〖间,去声,隙也。款曲,犹言情意也。〗。招先达至其家,愿以身托。先达既艳其色〖艳,羡慕也。〗,且见其情意绸缪〖绸缪,殷勤貌。〗,不忍峻拒〖峻,犹严也。〗。时方断弦〖谓丧妻也。〗,遂有白头之约〖卓文君作白头吟,见(汉书司马相如传)。(按)此句相约为夫妇以偕老也。〗。
  【译文】有位名妓,色艺双绝,名冠一时。宴会前一日夜里,她梦见在众多的宾客中,有一只白鹤,立起一足,对着她蹁跹而起,洁羽飘飘,优雅可爱,站在旁边观看的人,对这位名妓说:“它就是你托付终身的人!”这歌妓就伸手抚摸白鹤,为它梳理羽毛。不一会,白鹤展开双翅,飞走了,她也一惊而醒。第二天,她来到这家为宾客劝酒表演助兴,见厅堂华丽,彩灯高悬,就像她头天夜里梦中所见一样。当时苏州郡的所有名士贤达来了大半。她看来看去,不知道其中谁该是应这梦中之人。酒过数巡,宾客起身更衣,走了出去。这位书生脱去衣冠,身穿一件白色绸袍,一只脚踏在椅座上,恰好面对这位歌妓。她一看,他仪表俊美伟岸,眉目清秀如画。妓女的一位好友,开玩笑地对她说:“这就是那位俊小伙。配得上你不?”妓女虽然稍感羞涩,却想起和梦境完全投合,又见他风度端庄凝重,知道将来必然显贵,就找机会悄悄向他透露了自己的爱慕之意。约他去她家里相会。幽会中,她表示愿以终身相托。这位前辈既爱慕她的美色,又见她情意绵绵,不忍当下拒绝,何况他又新丧妻室,于是就和她发誓相约白头偕老。
  【正文】妓固拥厚资,既以身许先达,自喜得所归,即杜门谢客〖杜门,犹言闭门。〗。凡先达意之所欲,无不竭力代致之。次年公车北上〖公车,注详万彦斋篇。〗,妓厚予之金,得广交游,遂捷南宫,入词馆。假归道吴门〖犹言乞假归里,便道过苏州。〗,缱绻有加〖缱绻,音遣犬,殷勤貌。〗。约俟到杭禀知父母,即备礼奉迎。
  【译文】这位名妓本来就积攒了很多钱,现在既然已找到终身的依托,心中十分高兴,自己终有所归了,随即放弃了歌舞卖笑生涯,不再接客。凡是这位前辈所想要的东西,她都无不尽力满足。第二年,他和诸生北上进京赶考,这位名妓给了他一大笔钱,他才得以广泛结交,人事亨通,一考而中,入了翰林词馆。请假返乡路过苏州,情人相见,恩爱有加,这位前辈答应名妓,等他回到杭州禀明二老后就备礼前来迎娶。
  【正文】及旋里,则封翁已为联姻某氏矣!封翁家训严,先达不敢措一词,后竟爽约〖爽,犹失也。〗,妓候久不至,托人访诸其家,知已就婚。妓遗书责之,且陈愿为妾媵意〖媵,音孕犹妾也。〗,亦不答。假满入都,过苏州亦不敢经其门。妓谢客久,韶华歇寂〖犹言色衰也。〗,资用又罄,有劝其复抱琵琶者〖犹言劝其复接客也。〗,辄长叹不答,竟抑郁以终。先达闻其死,每与人言及,恒呼负负〖(后汉书张步传)步曰,负负无可言者。(注)负,愧也;再言之者,愧之甚也。〗。
  【译文】及至他回到杭州,才知他父亲已经为他订下了亲事,而且这位老太翁家教极严,这位前辈竟然不敢说一句不同意的话,于是也就背弃了自己以前的誓约。名妓在家翘首等待,久久不见音讯,便在焦急无奈之下托人去他家打听,才知他已成婚。她写信去指责,并述说愿意作小妾,但也不见回信。这位前辈假满之后在返京时,路过苏州也不敢从名妓门前经过。昔日的名妓因谢客已久,色技皆衰,所蓄资财也已荡尽,有人劝她重操旧业,她只是长叹,不置可否,就这样抑郁忧苦,悲哀而死。先达每次与人谈到她时,常常大叫:“愧疚啊,太愧疚了!”
  【正文】后晚年得一子,见妓入室而生。稍长,即好游荡,竟倾其家。
  【译文】后来到了晚年,妻子生下一个儿子,当时看见那名妓入了门来。十几岁就好游荡,最后把家败得精光。
  【正文】坐花主人曰:“先达以不敢违亲之故,致甘蹈薄幸之愆。原情定罪,似尚可从末减。虽然,既艳其色,复罄其赀,彼其绸缪好合之时,岂不知家有严亲,而顾轻于一诺欤?不得已,甘就小星之列〖甘,愿也。小星,谓妾也。义本(诗经召南小星章)。〗,亦可为降心相从矣,而卒不一答也。呜呼!忍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这位前辈由于不敢违逆父亲意志,使自己甘愿犯了薄情之错。从情理上论定其罪过,似乎可以从轻。理虽如此,但既爱慕她的姿色,又用完了她的积蓄,不顾一切地和她缠绵绸缪之时,难道心里就不知道家中严亲不会允许吗?竟然轻浮地发誓许诺,而她在不得已时,甘心当个小妾,也可说是降心相从了!而竟然不给一个回音。唉,也真忍心得下!”
             三七、雷震后妻
        临终就识后妻心 嘱托殷殷泪亦淋
        何忍伤心下毒药 天雷断臂戒之深
  【正文】某甲中年丧妻,遗一子,仅数龄。甲不耐鳏居〖鳏,音关,无妻之谓。〗,闻同巷某氏女有美色,纳为继妻,生二子。氏阴险,仇视前妻之子,幸某甲阳纲尚振,氏未敢遽逞〖逞,放纵也。〗。虽心有偏向,而于某甲前保抱抚育,反若逾于所生。
  【译文】有一个甲某,中年丧妻,留下一年仅几岁的儿子。他忍受不住鳏夫的独居寂寞,见到同巷一家的女子有姿色,就托人说合,娶为继室,生了两个儿子。这位后妻生性阴险,对前妻之子心怀仇恨。幸好某甲还有男子之威,后妻不敢放肆。内心虽有偏爱,但当着丈夫的面,对前妻之子却怀抱亲抚,看上去比对自己的亲儿还亲。
  【正文】不数年,某甲亦卒。濒死〖濒,犹临也。〗,执前妻子手谓氏曰:“我薄产三分分之,尚敷温饱。是子幼即丧其母,微卿抚育〖微,无也。〗,安能长成?今我死矣,幸卿终善视之,弗令失所。”恋恋而卒〖恋,音练。恋恋,不忍于貌。〗。卒后,氏顿萌恶念,奴视前妻子〖犹言视前妻子如奴之谓。〗。衣服饮食,皆弗令与己子并。芦花黑心〖芦花,用闵子骞事。(清异录)莱州于义方著(黑心符)一卷,以传后,(注)所言皆防继妻之虐待前妻子也。〗,无是恶也。尝梦其夫严训之,犹弗悛〖悛,改也。〗。顾其子颇孝,每事思得后母欢。及年稍长,学业于钱肆,有所得,辄以奉母,而氏忌之益甚。
  【译文】没过几年,某甲去世。临死时拉着前妻之子的手,对后妻说:“我的产业虽薄,分作三份,每子一份,还可温饱糊口。这孩子从小死了母亲,要不是你的抚养,怎么能长大成人!现在我要死了,希望你要善待他,不要使他没有个依怙而流离失所!”恋恋不舍而亡。他死之后,后妻顿萌恶念,无所顾忌,把前妻子作奴仆对待,衣着饮食全与亲生子分别对待,极尽其虐待之能事。她也曾梦见丈夫严厉责备,但依然不改。而前妻之子却很孝顺,每做事都想着让后母高兴。到了十四五岁,去钱庄上找了份工作,领了工钱,总是拿回来交给母亲。而后母看到他能挣钱了,心中不但不欢喜,反而更加忌恨。
  【正文】一日手蒸年糕,唤长子归,将以食之。忽霹雳一声,提氏跪于院中,手执是糕,自言中有毒药,将药死前妻之子,俾己子得尽据遗产,被夫及前妻奔诉于神,致遭雷殛。其长子闻之,急归,亲率二弟号呼,祷天求赦其母。历一周时,雷复大震,折氏一臂,始能起立。自是洗心改行,视三子如一焉。
  【译文】有一年将近岁底,后母蒸好年糕,打发幼子去店中叫长子回来吃。谁知突然响起一声炸雷,把后母提到院中,手捧年糕跪在地上,说年糕里下了毒,要药死前妻之子,以便让亲生子独得家产,被丈夫和前妻告到了神那里,所以遭到了雷殛。长子听说以后,急忙赶回家来,亲自带领两个弟弟跪在地上向天祈祷号哭,乞求上天饶赦母亲。过了一个对时,又响起一声炸雷,打断了后母的一只手,她才能站起身来。从此以后,她洗心改行,对三个儿子一视同仁了。
             三八、顾云樵
        伤心玉树折三枝 背本亡亲报若斯
        鬼馁难期人寿永 为他不可斩他枝
  【正文】顾云樵,其父本浏河程氏子,嗣于顾。至云樵而本宗程氏无后。两姓亲族咸谓云樵有兄,嫡出也,应后顾〖犹言为顾氏后。〗,而云樵还程氏本宗,于礼于律为宜。云樵以不便其私,执不可。程氏之祀竟绝。
  【译文】顾云樵的父亲,原本是浏河县一家姓程人家的儿子,过继给了顾家作儿子。到了顾云樵这一代,程家本宗没有了后嗣之人。顾程两姓的族人都认为,顾云樵有个哥哥,是顾家的嫡派子孙,应当承继顾家香火,顾云樵应当还归程氏本宗,这样于礼于律才相宜。但云樵出于私利考虑,坚持不同意,致使程氏家族绝了香火。
  【正文】时云樵有三子,颇聪俊,可冀成立。其长子年逾弱冠将授室矣,忽病。病中见有男妇数人,向之索祀,遂成癫疾。每呼云樵,责以背本亡亲。见者皆知程氏之鬼为厉,咸劝云樵为长子娶妇而归诸程,云樵犹不可,长子竟不起。云樵旋为其叔季二子娶妇。逾年,二子又相继殁。云樵复为两孀媳各继一孙,旋又殇其一。云樵亦相随下世。今仅存一孙尚幼,然已有吐血症。一线之延,鬼神不知能阴相之否也〖相,助也。〗。
  【译文】云樵有三个儿子,都长得聪明俊秀,很有希望。长子到了二十岁,准备完婚,忽然得了病,昏朦中见有几个男人和女人,要求他给他们设祭延祀。不久转成癫狂,常常叫云樵来,当面训责他背本亡亲。见到这种情况的人,都知道这是程家之鬼在作怪,都劝云樵给长子娶了媳妇,然后让他回归程家。云樵还是不同意,长子竟然一病不起。云樵接着又给老二和老三娶了媳妇。过了一年,两个儿子前后都死了。云樵就给两个守寡的儿媳妇各人过继了一个孙子,不久就死了一个。云樵也相随去世了。现今只剩一个孙子,年龄还小,但已染上了吐血病,这脆弱的一线血脉,还不知道鬼神冥冥之中是否能给以佑助,很难说。
  【正文】坐花主人曰:“余与顾云樵有一面之识。闻其人颇醇谨,乃以一念之差,竟罹九泉之恫〖罹,音离,又音罗,遭也。恫,音通,痛也。九泉,地下也。(按)此句绝嗣之谓。〗!为人子孙,其可见利忘义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我和顾云樵有过一面之交,听说他为人很醇厚谨慎,就是因为这一念之差,遭到绝后之痛。作子孙的,岂能见利忘义啊!”
             三九、口报
        两番不可互相持 隔未多年报亦奇
        听信内言家必索 牝鸡安得把晨司
  【正文】有巨族某君,赴都谒选。自江右挈妻子,奉太夫人以往至扬州。适族兄某司马为南监掣同知,寄其孥于署〖孥,音奴,妻子也。〗,而身自入都。未及选,卒于京邸〖邸,音底,注详汤封翁篇。(按)邸,犹寓也。〗。时太夫人年已高,其妻将临蓐〖蓐,音辱。临蓐,妇人临产之谓。〗,多病。凶问至,司马谋暂秘之,俟某妻娩身弥月后〖娩,音免;妇人生产曰娩身。弥,满也。〗,再行以闻。
  【译文】有一人,出身大家族,进京去候选官职。带着怀孕的妻子和年高的母亲,从江西出发,到了扬州,遇到同族兄某司马在此任南监同知(代理太守),于是就将妻子和母亲暂时留在族兄家,自己只身进京。没有等到开选,就死在京城寓所了。恶耗传到扬州,司马想暂时保密,因为死者的妻子身体病弱又将临产,老母年事已高,等她产后满月,再让她知道。
  【正文】司马之妾某氏,自司马正室没后,以房老专内政〖(拾遗记)石崇妾朔风,年三十,妙年者争嫉之云:胡女不可为群。石崇受谮之言,即退朔风为房老,使主群少。〗。闻是议,独持不可,曰:“各分门户,安可以凶丧久住人家?”遽往以实告,且促令赁屋另居〖赁,音吝,租也。〗,以便设座成服。司马虽咎之,然业已言之,亦无如何矣!
  【译文】但司马之妾,自从正室(正妻)死后,就以资格渐老把持家政。听说后,坚持反对说:“虽是同族,已各立门户,怎么能身服凶丧,长久住在别人家里!”就自作主张,前去把实情告诉了那位即将临产的弟妇和老母,并且要她们赶快另找房子搬出去,也好安设灵堂举哀。司马虽然怪罪她不应这样做,但已经挑明了,也没有办法,只好任之。
  【正文】越数年,司马以荐擢大郡,只身赴任,留眷属于金阊,俟进止。当是时,太守年才强仕〖(礼记)四十曰强而仕。〗,循良之考〖循良,政治之美称。考,即(书经)三载考绩之考。〗,冠于三吴〖(指掌图)以苏常湖为三吴。(按)此句,犹言为江苏第一。〗。特达之知〖特达二字,本(礼记聘义)。〗,受之九陛〖陛,音备,阶也。九陛,朝廷之制。(按)此二句,谓受知于天子也。〗;开藩陈臬〖开藩,谓藩司。义本(诗经)价人维藩句。陈臬谓作臬司,义本(书经)汝陈时臬事之句。〗,指顾可期〖犹言容易也。〗。而某氏既摄内政〖摄,音社,总也。〗,俨同敌体〖(春秋纪伯姬卒注)内女唯诸侯夫人卒葬皆书,思成于敌体。(按)敌体,正配之谓。〗。是岁为某氏三十生辰,至期,方张灯设乐,遍受亲戚贺仪,以自鸣得意。而不知太守未及履任,行抵袁浦,遇疾暴卒。先某氏生辰仅一日,而凶问至矣。子侄辈咸谓宜俟过某生辰,再行告众举哀。而选君之子适在苏,独持不可,曰:“此何等大事,安有吊者在门,而犹张乐受贺者乎〖张,犹作也。(战国策)张乐设饮。〗?”竟入内以凶信白某氏,而身自率众,尽除灯彩,易服举哀。
  【译文】过了几年,司马被举荐调去一大郡任正职太守。他一人先去上任,把眷属留在金昌,等一切安顿就序,再来按迎。当时太守才四十,年富力强,三年一度的政绩考核,成绩又是江苏第一。特许通知他本人知晓,并要上奏朝庭,以后或任藩台或任臬台,荣耀显赫,指日可待。他的妾既已统理全部内政家务,俨然就是正位夫人了。这一年恰是她三十生辰,大肆张灯结彩,设乐摆宴,接受亲戚贺仪,得意非凡。却不知太守还未到任,刚走到袁浦,突生大病而死。就在某氏生日前一天恶耗传到。子侄辈人都主张,等生日过后再公布举哀,而新任太守之子恰好在苏州,坚持主张不能如此,说:“这是何等大事!难道能让前来吊唁者等在门外,而里面仍鼓乐酒宴,受人朝贺吗?!”便直进内院,把凶信告诉了某氏,并亲自带领家人把灯彩全部摘除,更换孝服,设灵堂举哀。
  【正文】坐花主人曰:“是事口语相寻,不过三数年间事耳,至今犹传为口实〖口实二字,本(书仲虺之诰)。〗。嗟乎!女子小人,不明大义,往往好假正论,以自便其私。彼受之者,一时虽无可置辞,而衔心刺骨〖犹言怀恨也。〗,亦已久矣!投种于地,待时而发〖二句成语,出处未详。〗,语云:‘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悖,音倍。(大学注)悖,逆也。〗’信夫!”
  【译文】坐花主人说:“这件事的发生前后不过三四年。至今大家都还在说道。唉!女子小人不明大义,往往喜好借口大道理来实现自己的私心。受此伤害的人,一时虽无话可说,但心中的伤痛刻骨铭心,久久不能忘怀。投种于地,待时而发。常言说:‘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大学》)真是说得对啊!”
             四十、石大郎
        牧牛人去谒龙王 争羡崇明石大郎
        论到浏河无海患 理该两地祀馨香
  【正文】石大郎,崇明人。性伉爽,有勇力,尤好放生。少时为人牧牛海上,凡虾螺蚌蛤之属,辄拾而放之,一物不妄杀。尝有一大蚌,随潮而至,止于沙滩。每一翕张〖翕,音吸,合也。〗,光采耀目,入夜尤甚。观者皆谓中有夜光珠,获之致富不赀〖不赀,注详梅树篇。〗。争欲劈而取之,大郎不可,曰:“神物也,不宜加害。”因辟众举蚌投诸海,随潮而去。
  【译文】石大郎,崇明州人,生性梗直爽快,身体强壮,力气很大,特别喜好放生。少年时给人家在海边放牛,凡遇到虾蟹螺蚌之类,总是拾起来,丢到水里,不妄杀一物。有一次,一只蚌被潮水冲卷到沙滩,搁浅了。蚌一张一合,放出耀眼的光采,到了夜里,更是灿烂。看到的人都说,其中一定有夜明珠,如果得到将发大财,争相抢夺要割开取珠。石大郎不同意,说:“这是神物,不应加害!”于是拨开人群,将蚌掷入海中,蚌便随潮漂走了。
  【正文】其后数年,边海稻田,常为物所践〖践,音贱,踏也。〗。或伺之,见一牛。驱之,向海滩而遁。遂指为大郎所牧牛,告其主责之。大郎默不辨,顾自念所牧牛未尝纵逸〖纵逸,犹言放也。〗,安得蹊人之田〖蹊,音奚。(左传宣公)牵牛以蹊人之田。(按)蹊,犹踏也。〗?会复有以牛食田禾告者,大郎忿极,暮夜往其处,隐身以俟之。翌日黎明,果见一巨牛,毛角甚俊,颇似己牛。自海岸而来,游戏田塍〖塍,音乘。〗,大遭蹂躏〖蹂躏,音柔吝,踏也。〗。大郎暴起擒之,牛惊觉,反身遁。追之,逡巡入海〖逡,音津,(按)此逡巡,非却退貌,当作渐渐解。〗。大郎怒,随之入海。水中分,洪波壁立。忽睹一府第,门墙峻峙〖峻峙,音俊侍,高貌。〗,金碧辉煌。牛腾跃入门去,大郎忿,复随之入门。卫者诃之止〖诃,同呵。卫者,守门之人也。〗,大郎不服,挺身争斗。
  【译文】以后好几年,海边稻田,经常被什么东西践蹈得不成样子。有人就守候在那里观察,见到是一只牛在糟踏庄稼,前去驱赶,这牛转头向海滩逃去。这人就指责是石大郎所放的牛干的,告到主人那里。主人把大郎责备一通,大郎也不辨,心中默想自己没有让牛乱跑过,怎么会跑去糟踏人家稻田呢?!后来又有人来告说,牛把禾苗吃了。大郎一听气得直喘粗气。天色将暮,大郎就一人来到田边,隐蔽起来,等在那里。一直等到天快亮时,果然见到一头大牛,毛色头角生得非常俊美,相当像自己的那头,慢慢从海边走来,在稻田上蹦跳嬉戏,庄稼被踏得一塌糊涂。大郎突然一跃而走,前去抓牛。牛一惊,扭头而去,大郎紧追,牛不慌不忙地向海里走去。大郎一怒之下,不顾安危也随之入海。浩浩海波向两边分开像墙壁一样陡立,中间露出一条路。大郎顺路追赶。忽然望见一座府第,门墙高耸,金碧辉煌,那头牛蹦跳着进了大门。大郎心中忿愤,跟着闯进门去。门卫大声把他叫住,大郎不服气,便争吵起来。
  【正文】见一少年郎被服丽都〖(国策)妻子衣服丽都。(注)丽都,皆美称。〗,自内出,喝众曰:“何来此撞门贼?速擒之毋使逸去〖逸,逃也。〗!”众皆尽力来擒。大郎正惶急间,少年睨之再三,忽惊询曰:“尔非海〖,音软平声。(正韵)岸边地也。〗牧牛之大郎乎?”曰:“然。”“然则我恩公也,何自来此〖自,由也。〗?”叱退门者〖叱,呵也。门者,即守门人也。〗,延之升堂,坐而告曰:“是为龙宫,余龙王之少子也。昨偶化蚌出游,非恩公垂援,几厄于儿童之手。厚意久未报,幸邀觏止〖觏,音构。(诗经)亦既觏止。(按)觏止,犹言遇见也。〗,实惬素心〖惬,音箧(切),快也。〗。顾此地已深入海底,君何以能来?”大郎以实告。王子讶曰:“然则君能来,不能往矣!奈何?”石请其故,王子曰:“君适所逐者,龙宫之犀牛也。其角善分水,故君得随之以来。今休矣!出此门,即一步不可行,尚冀复履人世乎?”大郎窘,长揖乞救。王子曰:“当为君请命家君〖(易经)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按)世称父为家君,本此。〗,以报大德。”遂去。俄顷持一珠以赠曰:“此辟水珠,水府之至宝也。君持此出海,当如履平地。顾宜慎重,弗为他人所得。”遂殷勤送之。甫出府门,万顷烟波,无可投足。试举手中珠,对水挥之,陡觉奔腾浩瀚中〖奔腾浩瀚,波浪大貌。〗,见一坦道〖见,音现。坦,平也。〗。循之而行,瞬息登岸,衣履不濡〖濡,音儒,湿也。〗。众咸异之。
  【译文】这时走出一位身着华丽服装的少年,对众人喝道:“哪里来的这个撞门贼,快抓住,别让他跑了!”大家一拥而上,来抓大郎。大郎一时心慌,正着急间,那少年再三看他。突然惊诧地问:“你不是海边放牛的大郎吗?”大郎说:“是啊!”少年说;“啊呀,是我恩公啊!怎么会来到这儿呢?”就叫门卫们退下,邀请大郎来到正厅,坐下以后说:“这是龙宫,我是龙王的小儿子。前几日变化成蛤蚌出去游玩,如果不是恩公慈心相救,险些丧生在儿童手中。久久未能报答你的厚意,幸好今天遇见,真使我念念之心大快!这里已是很深的海底,你怎么会来到这里?”石大郎说了前后经过,王子惊讶说:“唉,你能来,却不能回去了!这可怎么办?”大郎问为什么,王子说:“你刚才所追赶的,是龙宫的犀牛,它的角能把海水分开,所以你才能跟在后面来到这里。现在就没办法了!出了这道门,连一步都无法前进,还想再回人间,完全没有希望了!”石大郎一听,感到十分窘迫,向王子作了大揖,恳求他搭救。王子说:“我替你去求家父,以报你的大德!”说毕转身走了进去。不一会儿,手里托着一颗珠子送给大郎说:“这是辟水珠,水府中最珍贵的宝物。你拿上它出海,就像走平地一样。但必须谨慎,不要让别人拿去!”就亲自热情地陪送他出去。一跨出门,眼前全是兰幽的海水,无法下脚。他试着举起手中的宝珠,向前一挥,突然觉得碧蓝浩瀚的海水中显出一条平坦大道,顺着它,不久就走上了海岸,浑身上下没有沾上一滴水。岸边劳作的人,见大郎从大海里走出来,都觉奇特。
  【正文】大郎不能自慎,恒向人炫其技〖恒,常也。炫,胡亩切,音玄,上声;犹言夸也。〗,握珠出入于洪波巨浪间。众谋设计夺之。一日,有牧牛郎六七辈,窥大郎假寐未醒〖假寐,注详阴骘篇。〗,群起搜夺。大郎惧有失,无以对龙王父子,因含珠口中,而奋身与众斗,咸辟易而散〖(史记项羽纪)人马俱惊,辟易数里。(注)辟易,言人马开张易旧处也。(按)辟易败貌;咸,皆也。〗,珠亦堕入喉间,吐之不出,吞之不下,竟以是死。死后或棺而置诸海滨。一夕风雨震撼〖撼,音憾摇也。〗,旦起视之,置棺处已成一巨坟。明年海水泛滥,大郎坟前复拥起一沙岗。凡海水所经地多坍卸,惟大郎坟,巍然独存〖巍然,高大貌。〗。
  【译文】大郎管不住自己,经常向人炫耀自己的本事,拿着珠子在巨浪喧嚣的海中出出进进,因此惹得一些人眼馋,想法子夺他的宝贝。一天,有六七个牧牛郎,见大郎躺在树下睡觉,便一涌而上,按的按,搜的搜。大郎怕丢失了珠子,对不起龙王父子,就把珠子含在嘴里,一个鲤鱼打挺,奋身与他们争斗。他身壮力大,他们不是对手,就都四散逃走了。但珠子已卡在喉头,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大郎竟被憋死了。人们就把他装进棺材,放置在海边。有天夜里刮起了暴风雨,狂风呼啸,大雨滂沱。早晨雨止风停,人们见置棺的地方已成一个大坟丘。第二年海水大涨,大郎坟前被海浪推耸出一条长长的沙岗,拱卫着坟丘,其它凡潮水所到之处,被冲刷坍塌陷落,只有大郎坟巍然独存。
  【正文】海滨人以为神,遂庙而祀之。大郎亦屡著灵异。先是浏河多海患,致商贾裹足〖贾,音古。〗。大郎没后,浏河居民,尝梦一神人,仪卫显赫〖仪卫,注详首篇。显赫,威严貌。〗,呼而告之曰:“余崇明之石大郎也!闻浏河将没于海,余深悯焉。可速往迁余棺,当海口葬之,可免而厄。”同日而梦者数百人,咸惊异,急往询崇明人,果有石大郎坟。欲迁其棺,崇明人不可,为吁于大郎庙,请其行像以归而埋之。马鬣〖鬣,音猎。(礼记檀弓)从若斧者焉,马鬣封之谓也。(注)封,筑土为坟也。若斧者,上狭如刃,俭而易就,故俗谓之马鬣封。(按)马鬣,筑坟封土之形。崇,高也。〗崇封,即坟为庙。工甫竣,海水骤涨,竟及墓而止。自是浏河无复海厄。近年生聚日蕃,将复旧观矣!而石大郎之庙在浏河者,灵爽亦与崇明埒〖埒,音乐,等也〗。每岁春秋赛会,仪从甚盛云。
  【译文】滨海之人以为神,建庙祭祀。大郎也每每显示灵异,以前浏河一带常常发生海难事故,以致商船都不敢经过。大郎死后,浏河居民曾梦见一个神人,仪仗卫队,威风显赫,对他们说:“我是崇明岛石大郎。听说浏河将沉入海中,我深感悲悯。你们速去崇明岛把我的棺木迁来此地,对着海口埋葬,可免此难!”当天作同一个梦的人,有数百之多,都感到很惊异。于是急忙来到崇明岛,询问当地人,果然有石大郎坟。他们想搬迁棺木,崇明人不答应,双方来到大郎庙,向大郎祈请。最后把大郎塑像请了回去,埋在当海口,筑起一座高大的坟墓,墓前建了一座庙。刚刚完工,海水大涨,冲到坟前竟然停住了,从此浏河再没有发生过海患。近年来,浏河又渐变得热闹起来,很快就可恢复原来繁茂的样子了。浏河的石大郎庙与崇明的庙,都同样很灵验,每年都要在这两处举行盛大的祀会。
  【正文】坐花主人曰:“石大郎一农家子耳。一念好生,生免波涛之厄,死获享祀之隆。然则何嫌何疑,而不亟亟于为善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石大郎只是一个农家子,由于一念好生的慈悯心,活着时能免波涛溺毙之厄,死后受到人们隆重的享祭。而世上的人们为什么总是怀疑而不积极为善呢?”
             四一、风卷麻裙
        为雪沉冤越俎谋 竟从盗窟获根由
        而今尽学山阳令 谁肖梁公硬出头
  【正文】观察梁公,令阜甯日,尝有事诣郡。起早行,已入山阳境。遥见舆傍一少妇,缟衣麻裙〖缟,音稿,白色也。〗,持纸锭踽踽独行〖踽,音举,注详张观察篇。〗,疑为新丧者。忽旋风卷其裙,中露红裤,大异之。约仪从缓行,随之。或远或近,望麻裙中,裤白如故。稍远,必有旋风吹之,则变而为红,浓淡不一色。行约里许,至一新坟,妇扫地化锭,哭而不哀。忽旋风吹其纸钱四散,堕公舆前。遥望妇颜色沮丧,跪地叩祝无算。
  【译文】有一位观察使梁公,在阜宁作县令时,曾因公事要去郡府拜谒。一大早就动身,一行赶路已进了山阳县境,远远望见轿旁有一少妇,身穿白色孝衣麻裙,手提几串纸锭,一人心事重重地走着。梁公心想,这一定是新丧。忽然刮起一旋风,卷起了她的麻裙,露出下面的红裤,梁公颇觉蹊跷,就令随从慢慢走,或远或近地尾随着,再看麻裙下面却是白裤。等她稍稍走远一点。必有旋风刮起,则显出红色,浓淡不一。走了约一里多路,来到一座新坟处,这位少妇扫了墓地,开始火化纸锭,但哭而不哀。忽然旋风把纸钱吹得四散,有的飘落到梁公的轿前。远远望去,这位妇人神情沮丧,跪在地上不断叩头。
  【正文】公知其有故,唤从役随妇行。密访其姓名村落,及死者为妇何人,死何日,没何病。役归,知死者为妇之夫,无病暴卒。卒后遽殓,殓竟即葬,诸甚草率。而妇颇有丑声,家亦不甚贫乏。
  【译文】梁公心知其中必有缘故,就吩咐随从夫役尾随着妇人,秘密了解她的姓名和村落,死者是谁,哪一天死的,得的什么病。夫役回来禀告说,死者是少妇的丈夫,突然死亡,没有生病,死后很快就入殓,殓后就安葬,诸丧事都很草率。这位少妇名声很不好,家境也不太贫穷。
  【正文】公既得其实,至郡谒太守后,具以所见语山阳令。山阳令笑其迂,置不理。公愤以告太守,太守笑曰:“君休矣!此山阳事也,何劳君越俎以谋〖俎,音祖,祭器。(庄子)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按)世谓干预他人之事为越俎,本此。〗?”公愈愤,因往谒孙季圃节相于袁浦〖宰相出为总督,称之曰节相。〗,历陈所见,且曰:“叨朝廷爵禄,目睹冤抑而不能为之申雪,惭负幽明,何用此官为?”节相闻而器之〖器,犹重也。〗,因询之曰:“汝既欲办此案,将作何措手?”公曰:“请檄山阳县会卑职开检,如不得伤,请撤任。予一月限,可必得其致死之故。限满不得,愿如律反坐。”节相许之。
  【译文】梁公了解到实情后,来到郡府拜谒了太守,就把所了解到的情况转告了山阳县令。山阳令听后,笑梁公太迂痴。置之不理。梁公很生气,又去告太守。太守笑道说:“你就算了吧!这是山阳县的事,哪里用得着劳烦你去越俎代庖呢!”梁公听了更加生气,就到袁浦去拜见节相孙季圃(节相--宰相出任地方总督,称节相)。把情况仔细陈述了一遍,说:“恩蒙朝庭爵禄,眼见冤案而不能申雪,辜负了阴阳两界,实觉惭愧。要是这样要这种官有什么用?”节相听后,很为器重。就问他:“你既然想办此案,有什么具体措施?”梁公说:“请节相下令山阳县会同卑职开棺检验。如果查不出致死之伤,我请求撤我职!给我一月期限,一定能查到致死原因。限期已到,如查不出,卑职愿按律反坐!”节相答应了。
  【正文】及开棺,尸尚未腐,竟体无毫发伤。上下哗然,咸以梁公为喜生事诬良善。山阳令且激少妇,令阻公舆不得归。公厉声叱之曰:“朝廷法吏,既有所见,自合查办。查办不周,致生者衔冤,死者暴露,自有国法在,岂若辈所得凌辱?”正色升舆去,无敢阻之者。
  【译文】等到开棺,尸体还未腐坏,全身上下查不出一丝伤痕。上官下民一片哗然,都说梁公无事找事,诬陷良善。山阳县令也激励少妇去阻拦梁公的官轿,不让他走。梁公严厉地高声喝叱说:“我是朝庭执法之吏,既然有所见,自然应当查办。查办不周到,致使活人受冤,死者暴尸,自有国法在,哪里容得你们这种人来凌辱刁难!”说毕威严庄重地登轿而去,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正文】公归,即带印亲至袁浦,缴印听参。节相固素重公,至是谓之曰:“语汝弗妄动,今果无伤,可奈何?”公对曰:“愿甘参处。如荷见怜,请如前请,予一月,限廉访必可得实〖廉,察也。〗。顾虑仓卒间,须擒犯讯供〖讯,音信,问也。〗,而地方文武强分畛域〖畛域,音枕玉;畛域,疆界也。〗,或致凶犯远扬〖远扬,犹言远逃也。〗,为可惧耳。”节相曰:“审尔,可持予令箭往。一月不得当,予不尔庇矣。”公顿首,持令箭出。易服更装,四出查访。已越两旬,迄无所得。
  【译文】梁公回府后,便带上官印亲自来到袁浦,缴了官印听候申斥处理。节相一向重视梁公,到了这个时候,对他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妄动乱来,现在果然查不出伤,可有什么办法!”梁公回答说:“甘愿接受参处!如果能得到节相宽怜,请准许按照我以前的请求,以一月为期,限我微服查访,必可得到实情。因为查案紧迫,必须捉拿案犯审讯,而地方文武官员又都分疆划域,各据一方,就会使凶犯钻空子逃跑。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节相说:“我仔细考虑过了,你可以拿我的令箭去。如果一个月还办不妥,我就不能再庇护你了!”梁公带上令箭,叩首谢恩而出。回来后,便换了装束,四出密访。两旬过去了,仍一无所获。
  【正文】一日,公伪为布客,行于山阜之交〖山阳,阜宁交界也。〗。日暮无所之〖之,往也。〗,欲觅地寄宿。迤逦里余〖迤逦,音以里,注详十金篇。〗,至一村落,不及十家,均已掩门。惟去村数武,有茅屋数间,犹露灯光,急趋而往。柴扉半掩,推扉迳入。有一老妪,倚灯缝纫〖纫,音认,以线贯针也。〗,见公而惊曰:“客何为者?”公陈借宿意,且曰:“日暮途穷,计无复之,请假数尺地,以蔽风露,房金多寡不敢吝。”老妪曰:“借宿亦无不可,顾我家儿子某,性恶,恐归时得罪耳。”遂引之置某屋中,曰:“客暂卧此,如闻某归,幸弗声张,以免饶舌〖(吴越备史)忠懿王以诞日斋僧,僧行修遍体疥癞,径据上坐。王见大不敬,遣之去。斋罢,僧延寿告王曰:长耳和尚,定光佛化身也。王趋驾参礼,行修默然,但云:延寿饶舌。(按)饶舌,谓多言也。〗。”公颔之。坐草度假寐〖假寐,注详阴骘篇。〗,以待天明。
  【译文】一天梁公化装成布商,走在山阳和阜宁交界地区,天色已晚,不能再走,想找个地方寄宿。向前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村庄,住户不到十家,都已关门。只见离村不远处有几间茅屋,还亮着灯光,梁公紧赶几步,走上前去。柴门半掩,就推开门径直进去,只见一个老婆婆在灯下缝补东西。见有人进来,她吃惊说:“你来要干什么?”梁公述说想借宿之意,并说:“天黑已晚,不能再走,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前来请婆婆借我几尺宽的一块地方,好蔽夜晚的风露。至于房金多少,全由婆婆,我绝不吝啬。”老婆婆说:“借住一晚倒没有关系。只是我儿子性情凶恶,怕回来后得罪先生!”就起身领梁公来到一间屋里,说:“客人暂时在这里休息,如果听到儿子回来,千万不要声张,免得多事!”梁公答应了,坐在草席上,闭目养神,以待天明。
  【正文】至四鼓,有叩门声,知某归。闻老妪叱之曰:“年丰幸可得度,汝尚为此,终累老娘矣!”某默不作声。旋闻取火赴灶下觅食,母告之曰:“柴屋中有客借宿,汝宜善视之。”某携火入,熟视公,微哂曰:“母殊不经事〖不经事,犹言不晓事也。〗,幸是善人,不然殆矣〖殆,危也。〗,遂呼公起。公见其意不恶,起坐为礼。互询姓名〖互询,彼此相问也。〗,又问所自来。知公尚未饭〖饭,音反,吃饭也。〗,急延至客坐,取火酒肉食与公对饮,语颇豪迈。公询其作何生计,笑而不答。公复询曰:“此间梁公作官何如?”曰:“清正而爱民者也,今殆矣!”公故问曰:“何也?”笑曰:“因山阳某氏谋死亲夫之案也。梁公诚明察,能知此案冤。然非询诸我,亦终不能得其实也。”公闻其语有因,复故激之曰:“道路藉藉〖(前汉书江都易王传)国中口语藉藉。(注)藉藉,语声也。〗,俱谓此案,梁公喜生事诬良善。今子言若此,然则真有冤耶?”某笑不答,公亦置不问。但饮酒剧谈,颇相得。公请结金兰之好〖(宣武盛事)戴洪正每得密友一人,则书于编简,焚香告祖考,号金兰簿。(按)此句犹言请结为弟兄也。〗,亦不辞。遂焚香交拜,并拜其母。
  【译文】到了四更时分,听到敲门声,知道是她儿子回来了。听得婆婆生气说:“遇上这好年成,日子满过得去,你还干这些事,终究要把老娘拖累死!”儿子默不作声,接着听见他点了火去灶房找吃的。母亲对他说:“柴房里有一位客人借宿。你应该好好待人家。”儿子拿了火进到梁公的房里,对他看了好久,笑嘻嘻地说:“妈,你真不懂事!幸亏是个好人。不然的话,就糟了!”他随即把梁公叫起来。梁公见没有恶意,就起身打了招呼,相互通了姓名,他又问梁公从哪里来,知道客人还没有吃饭,就急忙请客人就座,拿来火酒肉食和梁公对饮,言语很豪爽。梁公问他作什么活计,他笑而不答。梁公又问:“这里的梁县令作官怎么样?”他说:“那是清正爱民的好官啊!今天可糟了!”梁公故意问:“为什么?“他笑着说:“就是那桩山阳妇谋杀亲夫一案么!说真的,梁公确实明察秋毫,知道此案是冤。但要是不来问我,终究得不到实情。”梁公听他话中有因,故意拿话激他:“街头巷尾都在说,这件案子是梁公好生事,诬良善。现在你又是别一番说法。这其中真有冤情吗?”他笑而不答,梁公也就不再提及,两人只顾喝酒闲聊,非常投机。梁公提出要和他结金兰之好,他也不拒绝,于是就焚香交拜成礼,并叩拜了他母亲。
  【正文】次日公欲行,某固留之。至晚,公复询以是案,某犹不答。公怒曰:“我辈既结弟昆,当以肺腑相示,岂容复有隐藏?然则弟尚以兄为外人,请从此辞。”愤起欲出,某笑曰:“非敢隐也,所关者巨,故不敢妄言耳!今当为兄一剖之,然不可为外人道也。”遂起杜门〖杜,犹闭也。〗,复延公入,笑而言曰:“兄请视弟何如人?”公亦笑曰:“江湖之豪士也。”曰:“然。城乡有不义者,必暮夜往取之。既以自赡,亦施贫乏。行之有年,幸未败露。前月闻山阳某村某家,匿客赀千金,将往取之。误入死者之家,栖于庭树,见有男妇对饮,意态亵狎。饮已微酣,忽闻叩门声,妇人即收饮具,藏男子于房外夹弄中,始开门。复有一男子入,步履踉跄,入房即倒卧床上。妇唤之不应,撼之不动〖撼,音憾,摇也。〗,扶之起,复倒。因出唤前共饮之男子入,出铁钉一,自发中钉入,滚地移时即不复动。其男子起,开门出。妇遂号呼四邻入视,均以为中毒暴卒,无验及发际者。昨开检视,某亦在场,见共饮之男子以银一巨包,遗山阳仵作。虽验及发际,亦报无伤痕。某是晚归,虽吾母前未尝漏言。顾念此事终当败露,某之误入其家,殆天意令某为佐证也。”公曰:“然。”复笑曰:“弟视我何如人也?”曰:“抱布贸丝者也〖抱布贸丝,布客之谓。四字出(诗经卫风)。〗。”曰:“非也,即阜甯之梁某也。”某闻言,面色灰败,跪而叩首请死。公笑止之曰:“弟无然,兰谱已定〖兰谱,见本篇金兰注。〗,岂可复更?况是案非吾弟,余当有万里之行。吾弟恩人也,必有以报大德。顾讯案时,不得不奉屈作证耳。”是晚,公仍宿其家,谈笑如故。
  【译文】第二天梁公要走,他坚持要留客,到了晚上,梁公又提起此案,他仍然不说。梁公生气说:“我们既然已经结拜为兄弟,应当彼此坦诚以肺腑,怎么还能有什么隐私不说。看来你这个弟弟仍然把我这哥哥当外人,那就从此绝交算了!”说着,就气愤地站起来要走。他笑着说:“不是我有心隐瞒,因为事关重大,不敢乱说。现在我就对兄长详细说一说。但是绝不能告诉外人!”他立即起身把门关好,又请梁公进房。笑着说:“请兄长看,小弟我是什么人?”梁公也笑着说:“江湖上的豪士!”答说:“是的,凡城里乡间有不义之人,天黑以后我必定要去取他钱财,一方面养活自己,一方面也用来救施贫乏之人。干这一行,已经有点年代了,幸好没有败露。前几月,听说山阳县某村某家藏匿了客商资财千金,夜里我前去盗取,不想误入了那个死者之家。当时我躲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上,看见屋里有一男一女在喝酒,情态淫秽。两人喝得微醉时,忽然听到敲门声。妇人立刻麻利地收拾起饮具,把那男人藏在房外的夹道里,才出来开门。见又有一个男人进来,走路歪歪倒倒,进了房,就倒在床上。那妇人叫他,不应;摇他,不动;把他扶起来,他又倒下去了。这时那妇人走出房来把以前那个一起喝酒的男人叫进去,拿出一枚铁钉,从头发里钉了进去。那人滚翻在地上,隔了一会就不动了。那个男人站起来,开门出去了。那妇人就大声嚎哭喊叫,把四邻叫进来看。都以为是中毒暴死,根本没有注意到头发里。上次开棺验尸,我也在场,看见那个喝酒的男人塞了一大包银子给山阳县的验尸仵作。他虽然检验到头发处,也报说没有伤痕。我那天晚上回来,在母亲面前都没敢露半个字。我寻思着,这件事迟早总会败露。我之所以误入她家,那是老天有意要我作见证人啊!”梁公说:“对啊!”又笑着说:“义弟你看我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布绸贩子么!”梁公说:“不对,我就是阜宁县之梁某!”他一听,脸色一下子变成灰白,爬在地上叩头请死。梁公笑着说:“义弟不要这样!我们已成结拜兄弟,怎能更改。何况这件案子,如果不是义弟,我还得跑断双腿,也不一定能破得了。义弟是我的恩人啊!今后一定要报答你的大德。但是问案时,就不得不请兄弟你屈尊作证了!”当晚梁公仍然住在他家里,两人谈笑如故。
  【正文】次日,公遂至袁浦,谒节相具陈颠末。复檄山阳县会同清河阜宁,督率三县仵作,一同开检,果于发际出巨钉一。传奸妇上,讯之不服。唤某至案前,令陈是晚谋害情形,历历如绘〖绘,音会,画也。〗。遂俯首服罪,并供奸夫姓名。缚之至,不复讳饰,一如妇供,并论如律。
  【译文】第二天,梁公动身去袁浦,拜见了节相。详细禀告了事件的始末。节相就又下令山阳县令会同清河县,阜宁县令,监督三县仵作,一同开棺验尸,果然在死者头发里取出一枚大铁钉。立即传讯奸妇,她拒不承认。就把义弟某叫到案桌前,让他说出那晚所见的谋害经过,生动详细。那奸妇这才服罪,并招供出奸夫姓名。立即将他捉来,他没有推饰,和妇人供词相同,于是按律论处。
  【正文】节相益重公,遂荐诸朝。不数年,观察淮阳。迎某母子至署安养,复为之置田产立室家,终其身礼之如亲昆弟云。
  【译文】节相从此更加器重梁公,立即向朝庭上表举荐。不到几年时间,梁公就被任命为观察使,驻镇淮阳。他把义弟母子接到署衙安居,又给他购置了田产,安了家室,终身对他像亲兄弟一样。
            四二、弃米圊中
       恶习偏传祝米名 时当九月发雷声
       旁人话点真阴德 五谷从来不可轻
  【正文】浦东有恶习〖浦东地名,属松江上海县。〗,凡人受诬,不能自白,则以手握米,向天而祝曰:“我实不为某事而某强以诬我,今我将此米弃圊中〖圊,音清,粪坑也。〗,若我为此,则天雷击我;若彼诬我,请天雷击彼。”祝毕,即弃米于圊中。习俗之恶,莫此为甚。
  【译文】浦东(松江上海一带地区)有一种极劣的习俗,凡是有人遭到诬陷,又无法表明自己的清白时,就手中握一把白米,对苍天祈祝说:“我实在没有做那件事,而某人强迫诬陷我。现在我把这米丢进粪坑里,如果真是我做了那件事,请天雷殛我;如果是他陷害,请天雷劈他!”祝祷完后就把白米丢进茅坑。习俗之中,这是最最恶劣的了。
  【正文】咸丰壬子九月中旬,雷已收声。有京货店学徒某者,因店中失物,为店东所责,某颇不服。至下午,忽阴云四作,雷声殷然,旋绕屋顶,不即下击。店外有晒物,恐为骤雨所濡〖濡,音儒,湿也。〗,命某往收,强而行。甫出屋,雷声亦随之而出,盘旋顶上,如有所待。而某神识已痴矣。时有知其因失物为店东所责者,曰:“小子无知,得无蹈祝米恶习乎〖蹈,音道,犹犯也。〗?”询之,果然,曰:“速自往取米出,用水漂净,煮而食之,当尚可救。“时雷声益怒,复有紫电旋绕某身。众为之叩首代求,雷电稍缓。某随众匍匐至圊中〖匍匐,音蒲伏。(说文)匍匐,手行也。〗,幸甫倾入,未经便溺动摇,米仅合许〖合,音割。〗,尚聚而未散。遂命淘圊者设法取之上,而某手自一一检出,用水漂净,如言煮食。
  【译文】咸丰壬子年九月中旬,已经过了雷雨季节。有个学徒,在一家京货店工作,为店中丢失了东西,受到店老板的责骂,他很不服气。到了下午,忽然乌云从四面涌来,隐约中传来雷声,在屋顶上空盘旋,没有劈下来。店外晒着东西,老板怕东西被大雨淋湿,就强迫这学徒去收。他刚迈脚出屋,雷声也随着滚过来,在他头顶上方不停轰响,好像在等待着什么。而这学徒的神智已经痴呆了。当时在场的人中,有知道他曾因店里丢了东西被店东责骂的事,就对他说:“你这小子不知好歹,该不是你干了那种用白米祷天的恶习吧?”一问,果然如此。那人急忙说:“你赶快亲自去把米取出来,用水漂干净,煮成饭吃掉,还能有救!”这时雷声更显震怒,同时有紫色电光围绕学徒周身。大家都替他跪地叩头求饶。雷声稍稍缓慢下来。这学徒就和几个人一起爬到茅厕处。幸好米刚倒进去,还没有被屎尿淹没,大概有一握左右,还堆在一起没有冲散。于是就叫淘粪工,设法把米淘上来。学徒亲自用手一粒粒挑捡出来,用水漂了,煮熟吃了。
  【正文】方淘圊取米时,丰隆之声〖(淮南子)季春三月,丰隆乃出。(注)丰隆雷师。〗,犹不离左右。及食竟,雷息云散,月明如昼。
  【译文】在从粪坑中淘米时,雷声仍然滚动,不离左右。等他把米吃完,雷息云散,月明如昼。
              四三、埋骨不慎
         检骨埋棺古道敦 个中难辨细评论
         前车能鉴周明府 枯骨无知自报恩
  【正文】南汇习俗,多停棺不葬。或盖以草,或砌以砖,置之内外城根,及田野间。历年既久,子孙日益贫困,每致棺木朽脱,尸骨暴露。
  【译文】南汇一带,有种习俗,死了人不下葬,把棺材停放在城墙内外根处,以及田野里,上面盖上草,或用砖把棺材砌包起来。年代一久,子孙日益贫困,就无力照看,也就弃置不管,常常棺木朽散,尸骨暴露在外,无人过问。
  【正文】咸丰乙卯,家大人为是邑二尹〖二尹,县丞。〗。偶散步郊原,见而伤之。谋之包山甫学博〖学博,教官之称。〗,相与捐廉以葬之。时余适自大营假归,家大人命与李吟香明经〖明经,贡生之称。〗,亲率人夫,检拾埋葬。
  【译文】咸丰乙卯年,我家大人在该县任县丞。一次偶去郊外散步,见到这种情状,实感伤心。就和教官包山甫商量,准备自己捐钱,把这些遗骨埋葬了。当时我恰好从军营放假回家,我家大人就叫我和贡生李吟香两人负责带领民夫,去捡拾遗骨埋葬。
  【正文】吟香因为余言:“检骨之难,稍一不慎,立致奇祸。”乾隆间有周明府,莅任兹土,观暴骨而惨之。捐廉购地,检骨分埋。经理者不得其人,任听泥夫乱行检拾。男女不分,彼此不辨,颠倒混淆〖淆,音尧,乱也。〗,零星抛散,以致此胫彼肘〖胫,音锦,足骨也;肘,音走,臂节也。〗,共入一坛;女足男头,合为一具。又有棺尚坚整,或有朽坏,犹可修补。掩埋者辄皆硬行劈开,搜取棺中所有。以埋掩骼之仁心〖,音致,又音支;骼,音格。(礼记月令)掩骼埋。(注)骨枯曰骼,肉腐曰。〗,几成摸金发邱之虐政〖(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操又特置发邱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译文】吟香因此就向我说起捡骨之难,稍一不慎,就会立即招来奇祸的事。他说:“乾隆年间,有位周明府,在这里当官。他看到骸骨曝野,甚觉悲惨,就自己捐钱买了地,捡骨分埋。但经办人没有找好,他任凭民夫乱捡乱堆,男女不分,个体不辨,颠倒混淆,零乱抛撒,以致弄得这个人的腿骨和那个人的肘骨装进一个坛子,女人的脚和男人的头合成一具。还有更糟的是,棺木还较完整或虽然朽坏还可修补的,那些民夫往往硬用斧头劈开,搜取棺木中的东西,把一颗收埋掩藏荒骨的仁慈之心,几乎变成了偷财盗墓的大虐政。
  【正文】“事竣,司其事者即病。病中见男女无数,或折一臂,或跛一足〖跛,音簸。〗,或男子而双翘纤小〖双翘,女足也,出处未详。〗,或女貌而躯斡雄奇。其余穴背洞胸,缺唇眇目者〖眇,音藐。(说文)眇,一目小也。〗,不知凡几。环向卧榻诟詈〖诟詈,音构利,骂也。〗,病者厌其扰,合目不视,则拧耳拔眉〖拧,音宁。〗,不胜其苦。百方祈祷,毫无应验。未几,明府亦病,病中辄闻呼冤声。众口哓哓〖哓,音嚣。(诗经)予维音哓哓。(注)哓哓,急也。〗,不可悉辨。大约皆谓骨殖错乱,及横遭抛散,滥被发棺,已请命于神,屈公亲至冥司清理等语,竟与司事者相继而终。凡与斯役者,数年中无一存者。”
  【译文】“事情办完之后,经办人就病了。他病中见无数男女,有的少一臂,有的缺一腿;有的男人长一双三寸金莲,有的女人却是一付雄纠纠的丈夫身;其他有背上一个洞,胸前一个洞,缺嘴少眼的,不知有多少,都围在他病床周围骂他。他不堪其扰,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些人就拧他耳朵,拔他眉毛,不胜其苦。想尽一切办法祈祷,一点不起作用。不久,周明府也生了病,病中常常听到呼冤声,众口嘈杂急切,听不清楚,大概都是诉说骨殖错乱及横遭抛撒和滥被破棺,已经向神请命,要委屈周公到冥司去清理等,诸如此类的话。周明府竟然与经办人相继而亡。凡是参加这件事的,数年之中,一一都亡故了,没有一个存活的。
  【正文】坐花主人曰:“为善不慎,反受冥谴〖谴,音遣,注详勘灾篇末。〗。似足辜人向善之诚,不知有为善之念,而不以实心实力行之,卤莽灭裂〖卤,音鲁。(庄子)郑子罕曰:为政弗卤莽,治民弗灭裂。(按)卤莽灭裂,不谨慎貌。〗,其害又甚于不为者。况己沾为善之虚名,彼受残骸之实祸。鬼而有灵,能无恫者〖恫,音通,痛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作善事不谨慎小心,反而受到阴界的谴责,看来似乎完全辜负了别人一片向善之诚意。但人们不知道,有了作善事的心意,而不用认真的态度和踏实的努力去做,随随便便粗心卤莽,所造成的遗害,会比不作这件善事更糟,何况你自己担了行善的虚名,那些受到骸骨之残的实际祸害者,虽已为鬼而有灵性,能不实感痛苦吗?!”
            四四、承德令
        国庆何堪不报荒 发仓有罪一身当
        斯民直道犹三代 爱戴何殊召伯棠
  【正文】故湖南衡永道施观察道生之父施公,以乡魁令奉天承德县〖第二至第五名举人,称乡魁。〗。县有旱荒,夏无麦,秋无禾,饥馑流离〖馑,音仅。(论语注)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按)饥馑流离,犹言因饥馑而流离也。〗,十室而九。
  【译文】已故湖南省衡永道道尹,施道生观察使,他的父亲施公,以乡魁(第二名举人)被任命为奉天承德县令。该县遭到大旱,夏无麦,秋无禾,百姓饥馑,流离失所,十家就有九家逃荒要饭。
  【正文】是岁国有大庆〖大庆,凡大婚万寿之谓。〗,枋国者〖枋,音方,与柄同。枋国者,宰相之谓。〗,不欲以一隅偏灾劳睿虑〖睿,音瑞,犹圣也;称天子之虑曰睿虑。〗,留都卿尹,咸顺厥旨。公请赈之禀三申三驳,且引甘肃冒赈案为危词以怵公〖怵,音触,犹恐也。〗,公愤极,尽发常平仓谷〖注详颜太夫人篇。〗,以赈饿者。或止之,公笑曰:“余擅动仓谷,不过籍没监追〖注详蔡方伯篇。〗,限满无偿,亦罪止一身耳。余为一邑主,岂惜以一身救万民哉?”发竟,遂以擅动仓谷自劾。上官震怒,飞章题参〖注详颜太夫人篇。〗,竟以侵蚀拟大辟〖蚀,音食,犹亏也。大辟,注详妒奸篇。〗,瘐死狱中〖瘐,音俞,病也。句出(前汉书宣帝纪)。〗。
  【译文】这一年恰好是全国万寿大庆,宰相大人不愿以这小小一方的灾情去劳烦圣上焦虑,而留在京都的各部卿相道尹,也都顺从宰相之意,隐情不报。施公上报请求赈济的禀文,三次上报三次被驳回,而且批复中引用了甘肃省谎报灾情冒领赈济一案来恫吓他。施公气愤已极,就把常平仓全部打开,发放仓谷来赈饥民。有人劝他不要这样作,施公笑着说:“我擅自动用仓谷,至多不过查抄我的财产,把我收监追缴!即使期满无力偿还,杀头的只我一人。我作为一邑之主,哪里能为了保全一人之身不去救那些受饥挨饿的千万百姓呢!”仓谷发放完毕,施公就以擅自动用仓谷而上表自我弹劾。上级宫员震怒,立即上奏章参劾施公,最后竟然以侵蚀罪判他死刑,他就病死在狱中。
  【正文】时公夫人已先没,观察尚幼,同僚无过问者〖僚,音聊。(左传文公)荀林父曰:同官为僚。〗,流落辽沈〖辽沈,音聊审。辽,辽阳;沈,沈阳。皆地名,在今山海关外。〗,转徙入都。年十五六,为酒家佣以自给〖佣,音用,注详首篇。〗,一日,有数客饮于酒家,观察聆其音为承德人〖聆,音灵,听也。〗,亦效其语以相问答〖效,学也。〗。客惊曰:“子岂吾邻人耶?”曰:“非也,吾家江左〖江左,即江南。〗,特生长君土,故能效君语耳。”“然则子何姓?”曰:“姓施。”客皆起立,曰:“有官吾邑父母者,子何称?”观察泫然而涕〖泫,户亩切,音玄,上声;注详某烈妇篇。〗,哽咽不能作声〖哽,音梗;哽咽,悲极气塞貌。〗。客遂不复问,曰:“今日二鼓收店后,可访我于某胡同〖京中称街为胡同。〗,幸无失约。”观察许诺。
  【译文】这时,施公的夫人已先去世,儿子施道生年龄还小,施公的同事们没有一人来照顾他。他辗转流落在辽沈一带。后来稍长,徒步流浪来到京都,年纪大约十五六岁,在一家酒店当伙计,挣口饭吃。有一天,几位客人来酒店喝酒,道生听他们的口音是承德人,也就用承德方言上前与他们搭话。客人们很吃惊:“你难道是我们故乡人?”道生说:“不是,我老家在江南。我是在你们那里长大的,所以能说你们的地方话。”问:“那么,你姓什么?”答:“姓施。”客人们一听都站了起来,说:“有一位曾在我们县邑当父母官的,是你什么人?”道生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客人们不再多问,对他说:“今晚二鼓收店打烊以后,你到某胡同来找我们,千万不要忘了!”道生答应了。
  【正文】至晚,托辞而往。出店门未数武,即有衣冠而候于途者,曰:“君承德之施公子也?”曰:“然。”遂扶掖登车。及某胡同,则候问者络绎于道〖络绎,音落亦,不绝貌。〗。入门,门尽辟〖辟,开也。〗,灯彩烂然。甫下车,复有衣冠十余辈,扶之升堂,簇拥正坐〖簇,音促,聚也。〗,罗拜而致词曰:“某等求公子有年矣!使公子流落至此,皆某等之罪。幸先公有灵,俾某等入都相访,今果得相见,岂非天耶?”当是时,观察年尚幼,且去公没时,已七八岁,又沦落日久〖沦,音伦。沦落,即流落之谓。〗,忽为衣冠所尊礼,出不意,目瞠然不能置一词〖瞠,音撑;注详牛头人篇。〗。客具为观察言:“公发粟赈饥,甘以一身罹罪辟〖罹,音离,又音罗,遭也。辟,即大辟也。〗,而存活者数万人。某等皆当日食粟之灾黎也〖灾黎,即灾民之谓。〗,频年岁稔〖稔,音忍,熟也。〗,思报大德。知公已没于狱,闻公子流转辽沈,分遣数十人遍访无迹。昨邑庙住持梦公莅任,且示以公子所在,故某等得来都相访。”遂为之沐浴,易新衣,开正寝以舍之。次日置酒作乐,更番上寿〖(史记滑稽传)奉觞上寿。(注)更番,人众挨次之谓。上寿,进酒之谓。〗。
  【译文】到了晚上,他找个借口,请了假,就出了店门。走了没有多远,就有几位衣冠整洁的人在路旁等候,上前问:“先生是承德的施公子吗?”答说:“是。”他们就扶道生上了马车,来到某胡同,只见许许多多人相随前来问候。进了大门,只见所有的门大开,里面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下了车,有十多个衣冠楚楚的人,走上前来,搀扶道生走进堂,安坐在正位上,然后大家对他叩拜,有一人代表大家致词:“我们寻访公子多年了。让公子流落到这里,都是我们的罪过。幸喜先公有灵,让我们进都寻访,今天果然相见,这真是天意啊!”道生当年还小,施公去世时才七八岁,又在外面飘泊流浪多年,今天忽然受到这群有地位身份的人的尊崇礼敬,确实出乎意外,瞪着双眼,不知说什么好。客人们于是向他转说了当年施公开放仓粟赈救饥民,甘愿一身担罪而受到大辟,救活了数万人的经过。他们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当年吃赈灾粮的。近年来,年年丰收,想报施公大德,知道他已在狱中去世,又听说公子流落在辽沈一带,我们分别派出几十人到处查访,没有踪迹。昨天,邑庙住持梦见施公到任,并且指示了公子的所在,所以我们才来京都寻访”等等。接着就为施道生洗澡,换上新衣,打开正房卧室,让他安住。第二天,开设酒宴,轮流向道生祝酒庆贺。
  【正文】有官道长者〖道长未详,疑谓各道监察御史之长,即左右都御史之称。〗,是日亦至。对众曰:“某全家八口无恒产〖(孟子注)恒,常也;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猝遇奇荒,非先公不能生。往岁先君见背时〖(李密陈情表)慈父见背。(按)见背,父死之谓。〗,执某手而言曰:‘施公以救万姓故,撄奇祸〖撄,音缨,触也。〗,一家星散。尔幸忝科名,所不能报施公者,非吾子也。’某受命于今数年矣,朝夕萦怀〖萦,音莹,绕也。〗,恨难藉手〖犹言欲报无由也。〗。今幸睹公子仪状俊伟〖犹言容貌非凡。〗,必能致身通显〖(北,史邢邵传)子此后当大成,位望通显。〗,继先公未竟之志。请君等奉以归,异日公子功名事,某请独任之。”众遂奉以归承德。
  【译文】有位都御史,当天也来了,他对大家说:“我全家八口人没有房屋地产,突然遭遇大荒之年,若不是先公,就无法活命。前几年家父辞世时,握着我的手说:‘施公为了拯救万民百姓,身遭奇祸,一家星散。你今天饶幸考取了功名,如果不能替我报答施公的大恩,就不是我儿子。’我受家父之命到今天已经好几个年头了,时时都挂在心上,只恨找不到机会。今天有幸见到公子,公子仪表俊伟,以后必能显达,继承先公未竟之志。我们诚请公子回承德,施公子功名方面的事,请让我一人负责。”大家就把公子护送回到承德。
  【正文】先是公没后,家人草草殡殓,弃棺丛祠中〖(柳宗元诗)丛祠古木疏。(注)丛祠,古庙也。〗。至是承德人亦为择地安葬,又为公建专祠,置祭产。观察至之日,适祠宇落成〖落成,注详贱值篇第三则。〗,众咸奇之。遂奉公子居祠内,衣食用度,以一老者主之,皆取之公中,必丰必厚。复为延名师训迪之〖迪,音狄,开导也。〗,然观察幼即罹难,时过后学〖(礼学记)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无复神悟。读数年,虽文义粗通,而于举子业茫如也〖举子业,即时文;茫如,犹言不明之形象也。〗。道长闻之,招之入都,俾入方略馆充供事。又为之论婚世族,并为延誉公卿间〖(晋书张华传)穷贱之士,有一介之善者,每咨嗟称咏,为之延誉。(按)延誉,称扬之谓。〗,竟以道长力得官,旋从军南楚〖南楚,即湖南。〗,奋发自厉。不数年,至太守,荐升观察。乞归,闻今为承德人矣。
  【译文】以前,施公去世家人草草殡殓后,把棺木放在一座古庙里。后来承德人为施公择了墓地安葬,又建了施公祠,购置了祠产以供享祭。公子到达承德那一天,恰巧遇上祠堂竣工落成,百姓都觉惊奇。大家就把公子安顿在祠堂里,由一位老者负责他的衣食日用,费用全部由公众供给,极其丰厚。又聘请名师教他读书和修养,但是道生由于从小就遭不幸,这时已过了学习的年龄,不能敏悟神解。读了几年,虽然能粗通文章的义理,但对科考时文,还是一窍不通。都御史听说后,把他招到京都,安排他在方略馆当供事,又为他娶了一位名门世家的女儿作妻子,并为他在公卿显贵之中广为介绍推荐。后来竟然借助都御史的力量当了官。不久就随军到了湖南,他发奋自励,几年以后当上了太守,又被举荐升任观察史,后年老辞官归里。听说他现在已是承德人了。
  【正文】坐花主人曰:“为民司牧,能不惜一身以救万姓,诚不愧父母斯民之任矣!然使穷檐遍活,而牢户独颠〖牢户,(易林)牢户之冤,脱兔无患。(按)牢户,狱也;颠,言颠踣而死也。此二句指公发粟活民,而缘是得罪,以至瘐死言。〗,灵车则永弃丛祠〖灵车,棺也。〗,弱息复沦为厮养〖厮,音斯。(前汉书陈馀传)有厮养卒。(注)厮,取薪者也;养,炊烹者也。(按)弱息,子也;沦,犹言流落也;厮养,贱役也。此句指公子为酒家佣言。〗。长兹落落〖落落,困厄之义。此句总指上文数句。〗,为善者能无惧乎?而乃死作阎罗〖(隋书韩擒虎传)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斯亦足矣。(按)此句指公作承德城隍言。〗,生留遗爱〖遗爱,出(左传),孔子以称子产。〗。彼都人士〖句出(诗经)。〗,既葬朱邑于桐乡〖(汉书朱邑传)初邑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我桐乡。及死,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民共为邑,起冢立祠,岁时祀祭,至今不绝。(按)此句指承德人为公择地安葬言。〗,复访郎君于京洛,感通梦寐〖此句指邑庙住持梦公莅任,且示以公子所在言。〗,奉以言归。出诸粪壤之中,置之青云之上〖二句出(世说)〗,丰其衣食,完其室家。而又润之以诗书,导之以师保,奋之以功名,卒使振翮云衢〖翮,音格。振翮,张翅高飞之谓。〗,着鞭王路〖二句谓终使公子功名显达,如鸟之高飞于天,马之驰驱于道路也。〗,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二句出(左传)〗。施固厚也,报亦至矣。虽甘棠之爱〖(诗经甘棠篇朱注)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化;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按)世谓官长有德政者,曰甘棠遗爱。〗,自足发其素心〖此二句犹言公之遗爱,原足感发承德人之本心。〗,而蹈德咏仁〖四字出(东都赋),(按)即感戴之谓。〗,迟之又久,必求报于其子而后快。此邦风谊,庶其犹敦古处哉〖(诗经)逝不古处。(按)古处,以古道相处也。〗?”
  【译文】坐花主人说:“作管理教化民众的官员,能够不顾惜自己的身家性命以救万民,确是无愧于百姓父母之责任了。但是,使他生活窘迫,孤独病死狱中,灵柩弃置古庙,遗孤幼子沦为佣役,困厄连绵,这样看来,有心作善事的人,能不畏惧吗?!然而,死后作了冥官城隍,生前留下爱子独苗,那一方的百姓择地安葬遗骨,建祠享祭,又在京都访寻公子,诚挚之心感通梦示,而得以迎归本土,使他出离困顿而平步青云,供给丰足的衣食,成立温馨的家室;又延名师加以训导,以诗书陶冶其灵性,激励他在仕途上奋进,才使他得以展翅高飞,奋蹄大道,真所谓“公侯之子孙,必复其始”。施公的奉献固然厚重,民众的回报也达到极至!虽说行德政者的恩德足以感动受恩民众的朴实的心胸;而民众感恩不忘,载思载德,时间虽久而必求报之于他的儿子,才能一畅其怀。这样的民心民风,实具古道忠肠的敦厚!”
             四五、鬼文入彀
        三十金堪成进士 大慈悲获大便宜
        吴中作令时存恤 无限深情互报施
  【正文】皖江诸生某〖皖江,即安徽。〗,赴金陵试。阻风不得发,舣舟江浒〖舣,音蚁;浒,音虎。舣舟,犹言泊舟。江浒,犹言江滨。〗,登岸闲游,迤逦入一村,见有数人议于途,咨嗟叹悼,若无可为策者,耳中隐隐闻哭声。又行数武,哭声益近,音兼哀怨。又遇数人搓手顿足,嗟叹之状,与前遇者无异。惟闻左侧一人曰:“此时若得一大慈悲人,慨然助以一棺之费,今日之事尚可两全。”众曰:“正尔为难〖正尔,犹言惟此也。〗,何言之易也!”生闻之,拱而询曰〖拱手问也。〗:“诸君何忧之深也?行道之人,可得闻欤?”众皆谓左侧者曰:“是殆君所谓大慈悲人也!盍语之〖盍,音合,何不也。〗?”左侧者曰:“安知其非也?”因具以告生,曰:“此地皆某一姓聚族而居。族弟某,死而遗其妇,能守节,子仅数龄。妇事舅姑孝,纺织以供甘旨〖甘旨,美味也。供甘旨奉养之谓。〗。一月前舅病,延医购药,悉索一空〖(左传襄公)悉索敝赋。(按)悉索,搜括之谓。〗,昨死矣!无由得棺木,不得已将鬻妇以为殓〖鬻,音育,卖也。〗,妇方恨不能终守,又痛舅恋姑〖恋,音练;相依不忍离之谓。〗,且难舍其子;自昨至今,痛极而晕者数四。某等又因连年荒旱,不名一钱〖不名,犹言无有也。〗,叹族中有此节孝之妇而不能保全,故相与太息耳〖(说文)大声叹曰太息。〗。”生闻之,慨然曰:“需金几何便可成殓?”众曰:“但得三十金足矣。”生因邀众入舟,出银示之,曰:“某此行携四十金,当分三十金相赠,留此十金,足终场事。”众皆感叹。有泣下者曰:“此真大慈悲人矣!”适风色转顺,舟子挂欲行,生急挥众上岸,彼此匆匆,各不暇诘姓氏,拱手致谢而别。
  【译文】安徽有一位秀才,到金陵去赶考,由于风大不能行船,船只得停在江边等候。他就上岸闲游,信步走来,进了一个村庄。他看见有几个人在路上议论着什么,哀怜叹息,好像是想不出办法的样子。他同时听到隐隐约约有哭声传来。又向前走了一段,哭声更近了,哭声充满哀怨。又遇到几个人,也在议论,搓手顿脚,叹息不已,与前面遇到几个人相仿。他只听到左边的一个人说:“这种时候,如果能遇上一个大慈悲的人,慷慨资助一付棺木费,今天这件事还可落个两全。”大家同声说:“就这件事最难办!你说的可真容易!”秀才听到这里,就上前打了一躬问:“各位为什么事这样忧愁啊?能不能让我这过路人也听一听啊?”众人都对左边的那位说:“他大概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大慈悲人啦!你怎么不开口哇?你说说吧!”左边的那位说:“你们怎么知道人家就不是呢!”于是他把事情前后,讲给书生听了。他说:“这里的住户,全是同一族姓。我们有位族弟死了,留下妻子和一个仅几岁的儿子。这位弟媳守节不再嫁,对公婆很孝顺。靠双手纺纱织布供养公婆和儿子。一月前,公公得了病,请医买药,用完了家里的钱。昨天死了,无力买棺木。不得已,准备把弟媳卖了,好装殓死去的公公。弟媳既恨自己不能终守贞节。又悲痛公公的死和舍不下婆婆孤身一人的悲惨处境,更难丢下她才几岁的儿子。从昨天到今天,悲痛至极,已昏死过去四五次了。我们这些人,又因连年荒旱,家里拿不出一文钱。只能眼看着我们族中出了这样既贞洁又孝顺的媳妇,而又无力保全他们,所以叹息!”书生一听之下,慨然说:“需要多少钱,才能办完丧事?”众人说:“只要三十金,足够了!”书生就邀请大家来到船上,把随身带的路费拿出来,说:“我这次出门带了四十金。拿三十金送给你们,我留十金足够赶考用了。”大家都很受感动,有的竟流下了眼泪,说:“这真是大慈悲人唷!”恰巧风势转顺,船老板升帆要开船。书生急忙催促众人上岸,匆匆拱手告别,来不及互问姓名。
  【正文】生至金陵,资用不给。贷于其乡之贸易金陵者,得免匮乏〖匮,音愧,竭也。〗,及入场,先有老者兀坐号舍中〖兀,音误。兀坐,正坐不动貌。〗,讶其何自〖何自,犹言何来。〗,曰:“与子同号。”生殊惘然〖惘,音罔。惘然,不解貌。〗,惟觉号舍甚宽,与老者共坐一榻,不嫌狭隘。遂互询里居姓氏〖互询,彼此相询也。〗,并金陵考事,谈文讲艺,相得欢然。将寝,老者曰:“子安睡,勿问我。”及四鼓,题纸下,见老者伸笔疾书。欲起如被魇者〖魇,音妍,梦惊也。又读掩,义与掩压略同。〗,昏然复睡。至次日交午始醒,则老者不知何往。取己卷视之,草稿字迹已满,大讶,展读则文雄浑而诗工雅,四艺皆备,真抡元夺魁作也。异而询号军曰:“同号之老者何往?”号军漫应之曰:“去矣!”生遂不复置诘。疑与老者素昧平生〖注详首篇。〗,何忽为创文艺。反复展读,叹赏不置。执笔构思,不能别成一字,遂照录之。
  【译文】书生来到金陵,钱不够用,只好向在金陵作生意的同乡人借贷,勉强够用。到了开考入场那一天,他走进自己的号房,看见已有一位老者先已端坐在那里。书生惊讶,问从哪里来,答说:“与你同号。”书生感到不解,只觉得号房很宽,与老者共坐一榻不显狭窄。两人互通了乡籍姓名,并谈及金陵考试方面的事,又聊起写文章和考场技艺等,很投机。到了睡觉时分,老者说:“你就安心睡觉,不要管我。”到了四更天,考题发下来了,只见老者提笔疾书,书生想起来看题,只觉像是发了梦魇,动弹不得,便昏昏然睡着了。到了第二天近中午才醒过来,不见老者,不知哪里去了,拿起自己的考卷一看,草稿纸上已写满了字迹,他大吃一惊。打开稿纸一读,文章写得雄浑,诗作对仗工整,意趣高雅;四艺都完备了,真是抡元夺魁之佳作。他满心诧异,伸出头去问守号军:“我同号的老者去哪里了?”号军心不在焉地说:“走了!”书生也就不再多问,心里却疑惑不定,心想我与老者从不相识,为什么他忽然代我写文作诗呢?!把文章反复读诵,赞叹赏识不已。自己提笔构思,却另外想不出一个字来,就只好照抄在正卷上。
  【正文】及二场入号,则老者又已先在,迎谓生曰:“合与君有宿缘,复得同号。”生以头场事致谢,而咎其不别而行〖咎,犹责也。〗,曰:“丈人胡再不谋〖四字出(左传襄公)〗。”老者笑曰:“宿世中应偿君数篇文字,是有鬼神知之,何劳致谢?暮夜,君但高卧,幸勿多问。”如其言。及次日起,则老者又不知所在,而经文五艺皆成矣!三场亦然。场后往其寓访之,无知者。生以事涉怪异,不敢以语人。
  【译文】到了第二场他走进号房,那老者又已先坐在那里了,迎着书生说:“我该当与你有宿缘,又是与你同号。”书生向他致谢头场的事,并责怪他不告别一声就走了,说:“老先生为什么不再考一次试试运气?”老者笑着说:“我前世欠了你几篇文字债,这只有鬼神才清楚,何须劳你致谢。今天夜里,就请先生安心休息,不要多问!”书生就如他所说。第二天书生起身,又不知老者去了哪里,经文五艺都已作好。第三场依旧如此。三场考毕,书生前往老先生所说寓所去看望他,都说不知有此人。因为这件事很怪异奇特,书生也不敢告诉别人。
  【正文】及归,登舟将解维〖维,系也。〗。忽岸上一人奔之,求附舟。视之,前同号之老者也。见生拍掌曰:“真与君有宿缘,又相值矣〖值,遇也。〗。”生喜,亟招之入,询其行李,曰:“某孑然一身〖孑,音杰。孑然,无偶貌。〗,别无长物〖长,音杖,馀也。(世说新语)平生无长。(注)无长物,犹言无馀物也。〗。”询其家居,曰:“前途君自知之。”及至前泊舟处,老者指岸上一村落曰:“此即某家居,某请先行。不嫌蓬筚〖筚,音必,(杜甫诗)诏许归蓬筚。(按)蓬,蓬庐;筚,筚门。凡人谦言其居室之陋,即谓之蓬筚。〗,盍赐过从?”遂匆匆登岸。生亟从之,逡巡入村;其行甚迅,追之已渺〖渺,音藐。已渺,犹言不见也。〗。
  【译文】到回家时,书生上了船,马上解缆开航了,忽然岸上跑来一个人,要求搭船。书生一看,正是同号的老者。老者一见船上站的是书生,就拍手高兴地说:“真和先生有宿世之缘,又相遇了!”书生也很高兴,急忙招呼他进了船舱,问他的行李在什么地方,他说:“我孑然一身,没有多余的东西。”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到了前面,你自会知道。”当船来到以前停泊的地方,老者指着岸上一座村落,说:“我家就住在这里。我就先走一步,如果先生不嫌茅屋柴门简陋,就请过来坐一坐。”说罢,匆匆上岸,书生急步,跟上岸去,见他速度很快,不一会就进了村。等书生赶到,已不见人影。
  【正文】彷徨间〖彷徨,音旁皇,观望不前貌。〗,遇前募棺者,拱揖道傍曰:“先生返乎?”生亟以老者姓字询之,其人惊曰:“此某之族叔,殁已月余,即先生向者解囊为之殡殓者也。”生大讶曰:“是何言欤?此君三场,皆与某同号;场后又偕余同舟而返,送之登岸,目睹入村。今若此,岂遇鬼乎?”其人益骇曰:“然则真某叔之灵也!某叔固宿儒〖(后汉书班固传)故司空掾桓梁,宿儒盛名。(按)宿儒,犹言积学之士。〗,博学擅文誉〖擅,音善,专也;誉,名也。〗,久困场屋,志以没〖,笺西切,音祭,平声。(江淹恨赋)志没地。(按)志,犹言抱志也。〗。八月初,族婶曾梦叔来别曰:‘将赴金陵报棺殓之德,即藉其文福〖其,指某生言。〗,以明数十年屡踬名场〖踬,音致,给也。屡踬名场,犹言其屡次不中也。〗,非战之罪也〖句出(史记项羽纪)。(按)此句借用,犹言非文章之故也。〗。’今先生所遇,适与梦符,何其神也!渠家姑媳,感君次骨〖次骨,注详一洋篇。〗,屡嘱某于江岸祗候〖祗,音支,敬也。〗,冀得邀先生一顾为幸。今既有是异,请同往渠家一决之,何如?”生遂与偕行,至则茅屋筚门,萧然环堵〖堵,音睹。(陶潜文)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礼记儒行篇注)环,围也;堵,垣也。方丈为堵,东西南北各一堵。〗。堂前素帏白烛,画像高悬。募棺者指谓生曰:“此即族叔某之灵也。”近而视之,俨然同号之老者也。生遂备述号中相遇,及代草试艺事。募棺者入告,其姑媳及孤子,并出罗拜致谢,生亦恻然逊让曰:“某荷丈人高谊,薄施而厚报,感实不朽。果能一第,富贵共之,不敢负大德。”因向灵几展谢而别。
  【译文】正在东找西寻不知往哪里走时,遇上了以前向他募化棺木的人,站在路边向他拱揖问好,说:“先生回来啦!”书生急忙说出老先生的姓名,问他认不认识。他十分惊讶,说:“他是我的族叔,死了都一个多月了,就是你出钱捐棺殡殓的那个人。”书生为之大惊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位老先生三场考试,都和我住同一个号房。考毕后,又和我同搭一条船返回来,我送他上岸,亲眼看着他走进村子。照你这么说,我难道遇上了鬼不成!”这人一听更加惊骇,说:“这么说,真是我叔的灵魂了!我叔本就是一位饱学之士,博学广识,很有文名,长期考取功名, 不成,怀志未酬而死。八月初,我婶母曾经梦见我叔前来向她告别说,他要去金陵报答棺殓之德,同时要藉助那人的文福,来证明一下他这多年考场失败,并不是自己文章不好。今天先生遇到的事情,正好和婶母的梦相符。他家婆媳感受先生之恩,铭心刻骨。多次嘱咐我常去江边守候,希望能见到先生,请来家中坐一坐。今天既然有这等灵异之事,就请先生随我去他家一趟,落实一下,你看怎么样?”书生就随他一起往前走。来到一门前,只见墙门破旧,茅屋数间,四面土墙围绕,堂屋里挂着素帏,供桌上一双白烛,中间悬着画像。那人指着画像对书生说:“这就是我叔叔的灵位!”书生上前仔细端详,俨然是那位同号的老者。书生就把他俩在号房中相遇,以及代他起草答卷的事说了一遍。那人就走进里面去通知婶母。不一会,一位老婆婆就和儿媳带着孤子一起出来,向书生罗拜叩头致谢。书生内心感到一阵酸楚,逊让说:“我深受老先生高谊,薄施而得老先生厚报,永生不忘。如果真能考中第一,富贵我们两家共享,我不敢有负大德!”说完,转身向灵位叩拜致谢。然后就告辞回了老家。
  【正文】榜发,果捷高魁。次年成进士,作令吴中。时存恤老者之家,招其子至署,延名师课读。后竟藉以成立,入词馆。
  【译文】等到发榜,果然捷登高魁,第二年又成进士,到江苏作了县令。他随时给老者家以照顾,并把老先生的孙儿接到县署之内,请老师教读。后来孙儿也长大成人,功名成就,入了翰林。
  【正文】坐花主人曰:“为善发于至诚,是为真善。某生之分金买棺,岂有丝毫干誉望报之心哉〖干,求也;誉,名也。〗?直以哭泣之哀,既足增其感;节孝之行,又足生其敬。爰以真恻隐,发为大慈悲,可谓至诚君子矣!九泉戴德,不避幽冥之嫌;八艺代成,遂捷春秋之榜。薄施厚报,人亦何惮而不为哉?”
  【译文】坐花主人说:“作善事,发自真诚的心,才是真善。这位书生拿出钱来买棺木时,丝毫没有想求名誉和希图报答的心念,完全是受哀怜之哭泣的感动,对节孝之行油然而生的尊敬,萌生真实的恻隐,而激发出大慈悲,可谓是至诚君子!死者不避幽明两隔之嫌,代笔成文,助成书生登捷秋榜,薄施厚报!人们又是担心什么而不愿去做善事呢!”
            四六、冷甲
       借宿原来别有缘 纵私图利置田园
       讵料狼心遇虎肺 新桥河畔已逢冤
  【正文】曲阿之东乡〖曲阿,即丹阳县。〗,有冷甲者,家贫无行。尝于薄暮,有客投宿其家,赠遗颇厚。居数日与冷妻私,利其资。知而故纵之。旋别去,去半月,复来。出金珠玉帛甚伙〖伙,音火,多也。〗,以若干予冷置田宅,余以授其妻,令窖而藏之〖窖,音教,掘地藏物曰窖藏。〗。自是往来频数,冷以此致殷阜〖殷阜,富也。〗。
  【译文】丹阳县东乡,有一人叫冷甲,家境贫穷,行为卑劣。有一次,天近黄昏,来了一位客人,请求在他家投宿,给了很多钱,一连住了几天,就和冷甲的妻子勾搭上了。冷甲因为贪图他的好处,心里明白但装着不知道。后来客人走了,半个月以后,他又来了,拿出一大堆金银珠宝,分出一些给冷甲置田产房屋,余下的交给了冷甲的妻子,让她窖藏起来。从此经常来来去去。冷甲因此而富了起来。
  【正文】居久之,踪迹颇露,知其为盗,冷亦不以为嫌。后忽数月不来。一日有急足至,以客书授冷,则以行劫吴中巨绅家,遭捕入吴县狱,招成矣。幸非首盗,能善为谋,犹可免一死。嘱冷速携银至苏,代为经营,情词哀恳。冷得之,密与其妻谋。恐活之为终身累,因星夜携银至苏。见盗,绐以设法代谋〖绐,音殆,欺也,骗也。〗,必可得当以报;而阴行贿以实其罪。转自从犯移作首盗,立决之。
  【译文】久而久之,这人的行踪也就显露了,知道他是盗贼,冷甲却并不嫌弃。以后,几个月不见他来。一天忽然来了一个送急信的人,拿出一封信交给冷甲。一看信,才知道,由于他去偷盗吴县一家巨绅,被捕入了吴县监狱,已经招供,幸好不是首犯,如果想点办法,还可免除死罪。信中嘱咐冷甲,尽快带上银两去苏州,替他走走门道,通通关节。言辞之间,十分恳切哀伤。冷甲就与妻子商量,怕让他活着出来,成了他们终身之累。冷甲收拾银两,星夜动身来到苏州,见到了他,就假言骗他说,一定设法救他一定没有问题。而暗中贿赂上下,加重他的罪,自从犯转成首犯,不久即被处死。
  【正文】盗死后年余,冷入城与数人偕行新桥河畔,大叫曰:“彼来矣!”又曰:“彼持叉叉我矣!”号呼倒地而毙。
  【译文】这个盗贼死后一年多,冷甲进城,与几个人一起走在新桥河边,忽然大喊:“他来啦!”又说:“他拿叉子叉我!”号叫着,倒在地上就没有气了。
  【正文】跋
  谨览是书所载,救眉急于俄顷,即获报于无穷。人每有慕之,而惜罕逢其会者。按为善之道,不可枚举,患无心不患无门。积善之报,如影随形,欲利己必先利人。窃观至急至难,未有甚于水火者也。每见祝融肆虐,贫民小户,猝遭此厄,伤惨情形,目不忍觌。又如洪水滔天,庐舍漂没,哀鸣嗷嗷,坐以待毙。如欲种德,此时极好机缘。查明被灾户口,暗施银洋抚恤。或施数洋而可救一命,或数十洋而可活全家。其在殷富者,固宜慷慨乐输,即无力者,亦当转辗劝助,共厥事,则其功讵有限量哉!下救人命,即上格天心。福善祸淫,报施不爽;五福三多,可坐而致,何必以罕逢其会为憾乎?夫行非常之善,必有非常之功。天道好还,古今屡验。用附数行于篇末,敬为世之仁人君子劝焉!
  【译文】看了本书所载的故事,就可知道,救人燃眉之急于一俄顷之间,获得的后报却绵长无穷。人们往往十分羡慕,但总是惋惜难以逢到这种行善的机会。细想起来,为善之道很多很多,不可胜数。怕只怕没有为善之心,而并不是行善无门。积善得报,如影随形。想利己,必须先利人。就我所见,急迫至极的大难,莫过于水灾火险。每每见到大火肆虐,贫家小户突然遭到这种困厄,伤惨之状,目不忍觌。又如洪水滔滔,茅屋瓦舍随水漂没,饥民嗷嗷,无家可归,无食果腹,只得坐以待毙。如想培植阴德,这是极好机缘。了解清楚受灾户口,暗施钱财给以抚恤,或施数元以救活一命,或送数十元可救活一家。那些殷实富户,当然应该慷慨乐捐,没有财力的人,也应尽力劝说捐助,共同完成这样的善事,功德就难以限量了!救人命,就合天心!善者获福,淫者招祸,施与报,不差分毫。五福三多,可以如愿而得!何必以为没有机会而叹息!行非常之善,必有非常之功,古今无数事实就是验证。
  以上这几句话,写在书尾,以诚敬之心劝勉世上的仁人君子们多行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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